其辭的話,後來覺得并沒有讓我的父母明确地認識到我新近得到的器重,于是我想倒不如把話挑明,幹脆把兩小時以前去外叔祖父家的經過,詳詳細細地告訴他們,我沒有料到這樣做會給外叔祖父招引是非。
我本來沒想給他添麻煩,怎麼能料到這一着呢?我不能想象我的父母能從中找出毛病,因為我并不認為有什麼不對,不是每天都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嗎?–一位朋友來請求我們千萬别忘了代他向某某女士表示歉意,因為他本人無法給她投書緻意,而我們經常不把這種事放在心上,認為那位女士未必把他的沉默看得多重要,我們不常得轉緻歉意能有多大意義。
我也跟大家一樣,總把别人的腦海想象成一件來者不拒的容器,對于注入的東西不會有什麼特殊的反應;我從不懷疑,始終以為我把在外叔祖父家結識新朋友的消息灌進我父母的腦海,也就能如願以償地把我對這次介紹的善意判斷轉達給他們了。
不幸的是我的父母在評價我的外叔祖父的行為時所遵循的原則,同我的期望完全南轅北轍。
我的父親和我的外祖父向我的外叔祖父提出措辭激烈的質問;我是間接聽說的。
幾天以後,我在街上迎面遇到我的外叔祖父,他正坐在一輛敞篷車上。
我感到痛苦、後悔、對他不起,我真想把這些感受告訴他。
但我内疚之深、銘感之深,決不是摘帽緻意所能表達的;我覺得這反倒會顯得小家子氣,甚至可能讓外叔祖父看不出我對他感恩戴德隻以為我用通常的禮貌敷衍罷了。
我決定免去這種不足以表達我内心感情的舉動,我把臉扭了過去。
我的外叔祖父卻以為我為了服從父母的命令才不理他的,因此他對我的父母記恨在心。
好多年後他才死去,我們一直沒有再去看望他。
所以,我就不再進入已經關閉的阿道夫外叔祖父的那間休息室了。
我隻在廚房外的小屋周圍留連。
這時弗朗索瓦絲出現在小廟前的平台上對我說:”我讓幫廚的女工一會兒把咖啡和熱水端去,我要趕緊去侍候奧克達夫夫人。
”聽她這一說,我決定回屋,直接到我的房裡去讀書。
幫廚的女工是個有名無實的角色*,是個常設的職位,承擔着始終如一的任務,它通過體現它存在的一連串暫時的形态,保證了某種連續性*和同一性*,因為從來沒有一個幫廚女工在我們家連續幹滿兩年以上。
我們吃了許多蘆筍的那個年頭,幫廚女工一般負責削蘆筍皮。
那是一個病病歪歪的女人,我們在複活節前後到達貢布雷的時候,她正懷着孕,而且已接近臨産期。
我們甚至奇怪:怎麼弗朗索瓦絲還讓她走那麼多路,幹那麼多活,因為她的身前挂着的那隻日見飽滿的包袱,雖然有寬大的工作服罩在外面,仍能讓人看出它已大到相當可觀的地步,況且她開始步履艱難了。
她那身衣裳使人聯想到喬托①的壁畫中的幾位象征性*人物身上所穿的那種寬袖外套。
這些壁畫的照片,斯萬先生曾經送給我過。
使我們注意到這個特點的,也是他。
每逢問起有關幫廚女工的近況,他總這麼說:”喬托的’慈悲圖’近況如何?”也确實,那可憐的女工因懷孕而發胖,一直胖到臉上,腮幫結實得堆起了橫肉,同畫裡那些更象接生婆的粗壯的處女們不相上下;在阿林娜聖母寺的壁畫中,她們是種種美德的化身。
今天我才意識到,帕多瓦寺院裡的那些善惡圖,還從另一方面跟我們的幫廚女工相象。
幫廚女工的形象由于腹部多了一件象征而變得高大起來,但她本人顯然并不理解這一象征,她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來傳達它的美和它的精神意義,似乎她隻是抱着一隻普通的、沉重的包袱;同樣,阿林娜聖母寺裡那幅标題為”慈悲”的壁畫,顯然也沒有讓人家想到畫中那位結實的主婦形象正是慈悲這一美德的化身(在貢布雷我的自修室的牆上就挂有這幅畫的複制品),看來那張結實而俗氣的面孔不可能表達任何慈悲的思想。
多虧畫家别出心裁的獨創,她腳下明明踩着大地的寶藏,那表情卻完全象在踩擠紅的葡萄汁,或者更象跨上一堆裝滿東西的口袋往高處攀登;她把自己熱烈的心獻給上帝,說得更确切些,她在把心”遞”給上帝,就象廚娘把起瓶塞的工具從地下室的氣窗裡遞給正在樓下窗口向她要這件工具的人。
”貪欲”這幅壁畫,倒也許把貪欲的某種表現,描述得更為露骨。
但是,象征也還是占據太多的地盤,而且表現得過于真實。
對準”貪欲”的嘴唇嘶嘶吐芯的蛇被畫得很粗,把”貪欲”張得大大的嘴巴整個填滿;為了把蛇含進嘴裡,她的面部的肌肉全都鼓起來了,就象小孩兒吹氣球一樣,”貪欲”的注意力也引動了我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嘴唇的動作上,沒有給貪婪的思想留下多少回旋的餘地。
①喬托(1266-1337):意大利畫家。
他的體積感、空間感以及對自然景物的偏愛,使他成為意大利繪畫發展史上那一階段的代表。
他為帕多瓦的阿林娜聖母寺所作的壁畫(約于1303至1305年間),是他傳世的傑作之一。
盡管斯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