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追憶似水年華 第一部 在斯萬家那邊(7)

首頁
    我手舞足蹈,差一點把雨傘打到他的臉上,他的臉色*就更-陰-沉了。

    我高興地說:”好天氣,是不是,出來走走真痛快。

    ”他的反應卻很冷淡。

    後來,每當我看了半天書,有興緻想找人聊聊的時候,我所盼望同我聊聊的朋友總是談興已過,但願别人讓他安心看書。

    倘若我孝心勃發,想到我的父母,并決定做點最能博得他們歡心的事,他們總偏偏在那個時候指責我早已忘記的一件過錯,他們偏偏趕在我打算撲上去吻他們的當口對我橫加訓斥。

     有時候,除了孤獨給予我的激動外,還有另一種我無法判明的興奮心情,那是由一種欲|望引起的,我盼望眼前突然出現一位農家女子,好讓我擁進懷裡。

    在許多完全不同的思緒中間,突然萌生這樣的念頭,而且我都來不及确切地弄清它的來龍去脈,隻覺得随之而來的快感不過是一切思緒所給予我的快感的一種升華。

    那時我所想到的一切–覆蓋着瓦片的屋頂在水面上形成的桃紅色*的倒影,牆縫裡的野草,我早就想去看看的魯森維爾的村落,森林裡的樹木,教堂的鐘樓,都由于我内心感受到那種新的激蕩而具有進一步的價值,因為我認為正是這一切激起了我快感的升華,它象一股強勁的、神秘莫測的順風,鼓滿了我的風帆,仿佛要把我更快地送進這一切的懷抱。

    但是,盼望有姑娘出現的念頭對于我來說固然給妖娆的自然增添某種回腸蕩氣的魅力,反之,大自然的魅力也讓少女過于局限的妩媚得到了擴展。

    仿佛樹木的婀娜也體現了姑娘的美,仿佛遠眺所見的自然風光,魯森維爾的村落,我那年所讀過的書,都各有自己的精魂,而那精魂要由姑娘的一吻來傳遞給我似的,我的想象一經觸及我的肉體感受,便取得了蓬勃的活力,它象電流傳遍我想象所及的每一個角落,于是我的欲|望再也沒有局限了。

    在大自然的懷抱中浮想聯翩時經常有這種情況,那時習慣的作用暫時中斷,我們對事物的抽象概念也都被抛到一邊,我們由衷地相信我們所在的那個地方,生命别具一格,自有它獨特的個性*,所以,我的欲|望所召喚的姑娘對我來說并不是這類人物的一般典型,并不隻是女性*,而是這片土地的必然的、自然的産物。

    因為,在那時,凡身外之物,無論大地還是生靈,我都覺得格外可貴,格外重要,具有格外真實的生氣;它們在成*人的心目中就沒有這麼可貴、這麼真實。

    而大地呀,生靈呀,那時與我緊緊相連。

    我想要見到梅塞格利絲或魯森維爾的農家女,想要見到巴爾貝克的漁家女,正同我想見到梅塞格利絲的風光、巴爾貝克的景物一樣。

    如果我随心所欲地改變她們所處的環境,那麼她們可能給予我的愉快就會變得不那麼真實,我甚至會對這種愉快失去信任。

    在巴黎結識一位巴爾貝克的漁家女或一位梅塞格利絲的農家女,簡直就象得到我在海灘上從未見過的貝殼,收下一簇我在樹林裡沒有遇到的蕨草,等于把環境給予我的愉快從她給予我的愉快中剔除,然而我想象中的她是被自然美景所簇擁的。

    倘若我在魯森維爾的森林中徜徉,卻碰不到一位可以擁抱的農家姑娘,那就無法認識森林隐秘的寶藏,無法認識它深層的美。

    我想象中隻見那位姑娘周身披滿樹葉的投影,她在我的心目中本身就是一株當地生長的植物,隻是在品位上比其它植物更高級,她的結構可以使我更深入地領略到當地的氣息。

    我之所以那麼輕易地認準這一點(而且相信她為了使我體會更深而給予我的愛撫也是别具一格的,除了她之外,别的姑娘不可能讓我體會到那樣的愉快),因為我在很長的一段時期内還很幼稚,還沒有把赢得各種女人的心、從不同的女人那裡得到的愉快加以抽象,還沒有把這種愉快概括成一個普遍适用的概念:把不同的女人隻看作取得同一愉快的工具,彼此可以任意變換。

    可是當時,我思想中的這種愉快甚至不是孤立地、與其他事物無關地、自成一格地存在着的,既沒有為追求女人而追求的目的,也沒有事先感到心亂如麻之類的經驗。

    好似一想到它就能唾手可得;把它稱作愉快倒不如稱作姑娘的魅力更妥貼;因為我考慮的不是自己,而是如何超脫自己。

    這種暗自期待的、内在的、隐秘的快感,隻在某些時候達到高|潮,那就是當我們身旁的哪位姑娘含情脈脈地看着我們,吻我們,引起了我們另外的愉快的時候,那種愉快在我們的感覺中,尤其象一種感激涕零的沖動,感激她的由衷的善意,感激她對我們令人心醉的惠顧;我們把這種善意、這種青睐比作恩典,比作使我們得到滿足的幸福。

     唉!我枉然地懇求魯森維爾的塔樓,就象請求我唯一的知心朋友似的,請它讓村裡的姑娘到我的身邊來,因為我在貢布雷家中樓上那間充滿菖蒲花芳香的房間内,在那扇半掩半啟的格子窗中間,隻見到那座鐘樓的塔影,我把最初在我内心萌動的種種欲念,都告訴了它;我本象探險的旅行家或者絕望得要自殺的人一樣,在做出壯烈舉動之前不免躊躇再三,而終于心灰意懶,想從自身中另辟蹊徑,卻又自以為面臨山窮水盡的絕境;忽然,我發現,除了垂到我眼前的那株野生的黑加侖樹的枝葉外,還有這樣一條象蝸牛行迹似的大自然的腳印。

    而現在我哀求它,它卻不予理睬。

    我白白地把我眼前的一大片田野盯住不放,我用我的眼光擠壓這片田野,想從中擠出一位姑娘來,結果枉費精神。

    我雖然可以一直走到聖安德烈教堂的門廊下去碰運氣,但是我從來隻有跟外祖父一起去的時候,才能有把握地遇到農家姑娘,而那時又無法跟她交談。

    我心神不定地盯住遠方一棵樹的樹幹,盼望從樹後走出一位姑娘來;被我目光搜索的遠方卻始終不見人迹。

    天色*漸暗,我無望地把注意力緊緊地貼住這片貧瘠的土壤,這片枯竭的大地,仿佛要從中吸出可能隐藏着的生靈;我不再興高采烈、而是惱恨萬分地敲打着魯森維爾森林裡的樹木,從這些樹木間不會走出什麼活人來了,仿佛它們隻是畫在一片環形畫布上的形象。

    我雖然不願意在沒有擁抱到我那麼盼望擁抱的姑娘之前就甘心回家,但我畢竟不得不返回貢布雷;我無可奈何地認識到;半路上意外邂逅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

    再說,即使半路上遇到她,我敢同她攀談麼?我想,她或許會把我當作瘋子;我不再相信我在那幾次散步中所産生的不現實的欲念會得到别人的共鳴,不再相信這樣的欲念在我的内心之外仍是真實的。

    我隻覺得這是我的氣質的産物,是純主觀的、無能的、幻覺的創造。

    這些欲念與大自然、與現實沒有任何聯系,于是現實失去了它的一切魅力和意蘊,隻成了我的實際生活的一個沿襲的框架,正等于坐在車廂裡的旅客為了消磨時間看一本小說,車廂就是那本小說的幻想世界的框架。

     幾年之後我在蒙舒凡附近所産生的印象或許也是這樣的,那時印象還很模糊,隔了很遠我才猛然想到施虐狂這個概念。

    最終你會看到,這個印象對我一生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雖然出自别的理由。

    那一天,天氣很熱,我的長輩們有事出門,白天回不來,就對我說,我願多晚回家随我的便。

    我一直走到蒙舒凡的池塘邊,我愛看池水中屋頂的倒影,我躺在以前我父親拜訪凡德伊先生時我在外邊等他的那片灌木叢生的山坡上,居然睡着了。

    等我醒來,天幾乎黑了。

    我正打算爬起來,這時,我看到了凡德伊小姐(至少我當時認為自己認出是她,因為我在貢布雷難得見到她,而且當初她還是個孩子,那時她已經開始長成一位少女了),她準是剛回家,離我才幾厘米遠,就在我的眼前,就在她父親曾經接待過我的父親、她用來當作自己的小客廳的那個房間裡。

    窗戶半掩着,房間裡已經亮燈,我能看到她的一舉一動,她卻看不到我;但是我倘若踩響灌木叢的枯枝,她會聽到聲響,以為我有意躲在那裡偷看她呢。

     她穿着孝服,因為她的父親去世不久。

    我們沒有去看她,我的母親出于一種美德才不願意去看她,對于母親來說也隻有這種美德才能限止她善良的寬宏,那就是廉
上一頁 章節目錄 下一頁
推薦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