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這個樂句,要求她在彈奏的同時不停地吻他。
每一個吻都激起另一個吻。
啊!在談戀愛的初期,親吻是如此自然地誕生!吻一個接着一個,要把一個鐘頭之内接的吻一個一個數出來,那跟把五月間原野上的鮮花一朵一朵數出來同樣困難。
這時,她假裝要停下來,說道:”你摟着我,叫我怎麼彈呀?我可沒法子同時兼顧,你倒打定主意,我是該彈那句樂句呢,還是該跟你親熱?”他生氣了,她卻哈哈大笑,接着是一陣急風驟雨般的親吻。
要不然的話,她憂郁地看着他,他這就又看到她那張值得進入波堤切利的《摩西傳》這幅畫的臉,于是把奧黛特的脖頸擺弄一下,讓它保持必要的傾斜;當他按照十五世紀西斯廷小教堂的牆上那樣用色*粉顔料把她的肖像畫好以後,想到她這會兒就在身旁,坐在鋼琴邊,随時準備接受親吻和交歡,想到她是個有血有肉的人,活生生的人時,他就如癡如狂,雙眼圓睜,下巴伸出象是要吃人,撲到波堤切利筆下這個少女身上,把她的面頰擰将起來。
等他走出了她的家門,又回來把她吻了又吻,因為他剛才一時想不起來她身上的氣味或線條的某一特征;當他登上馬車,踏上歸途,他為奧黛特祝福,因為她同意他每天都去,而這樣的聚會,他想并不會給她帶來多大的歡樂,卻由于可以使他免于産生妒意(再也不會吃象那晚在維爾迪蘭家沒有見到她時的那種苦頭了),而能幫助他不必再遭那樣的危機(那第一次是如此痛苦,也該是唯一的一次),就能度過他生命中的那一連幾個小時的不同尋常,簡直是如癡如狂的時刻,就象他乘車在月夜穿過巴黎的街道時那樣。
當他在歸途中看到月亮現在已經移轉,幾乎已經靠近地平線時,也想到他的愛情也遵照一些不變的自然規律,自問他現在正在經曆的這個時期能否長時持續下去,那張可愛的臉兒的地位是否會越來越下降,越來越失去它的魅力,不久就會從他的腦際消失。
自從斯萬堕入情網,他感到事物是有魅力的,正如他年輕時自以為是藝術家時那樣;然而這不再是同樣的魅力,現在的魅力,隻有奧黛特才能賦予各種事物。
青年時期的靈感被後來的放蕩生活驅散了,現在他覺得又在他身上重新萌發,不過這些靈感全都帶有特定的生活的反映和印記;現在當他獨自一人在家跟複原中的心靈共同度過漫長的時刻時,他感到一種神妙的樂趣,他又逐漸恢複成為他自己,不過是處于另外一種地位了。
①塔裡亞菲科(1821-1900),法國歌唱家及作曲家。
他隻是在晚上才到她家去,不知道她白天幹點什麼,也不知道她過去是怎麼回事;他連一點點情況都不了解,而這樣一些情況時常會促使我們去想象我們所不知道的事情,推動我們去打聽的。
因此他從來也不問一問她在幹些什麼,她過去的經曆又是怎樣。
有時他也想起,幾年以前,當他還不認識她的時候,有人曾經跟他說起過一個女的(如果他記得不錯的話,應該就是她),說她是一個妓女,是一個由别人供養的情婦,總之是這樣一種女人,由于跟她們很少來往,他隻能認為她們具有某些小說家的想象力久已賦予她們的那一套根本反常的性*格。
想到這裡的時候,他也總是一笑了之。
他心想,要正确評斷一個人,隻消一反衆人對他的毀譽就可以了。
奧黛特跟那樣一種性*格是風馬牛不相及,她善良、純真、熱愛理想、幾乎不會撒謊;譬如,有一天為了跟她一起去吃飯,他要她寫信給維爾迪蘭夫婦,說她有病,等到第二天維爾迪蘭夫人問她好一點沒有,他親眼看見她面紅耳赤,說話結結巴巴,臉上不由自主地反映出撒謊是何等難受和痛苦,而當她在答話中就頭天的病編造一些細節時,她又仿佛以哀求的眼神和悲傷的聲調,請求對方饒恕她言詞的虛僞。
難得有些日子,她在下午到他家來,打斷他的遐想或對弗美爾的研究(這是他最近才恢複的)。
仆人通報克雷西夫人在他的小客廳。
他就上客廳去見她,等他把門打開,奧黛特一看見他,她那粉紅色*的臉上就挂上一絲微笑,嘴唇的曲線、兩眼的神色*、面頰的輪廓也都變了。
當他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她的微笑就浮現在他眼前–前一天的那個微笑,某一次迎上前來時的那個微笑,那天在馬車上問她是否同意為她擺弄卡特來蘭花時作為回答的那個微笑;奧黛特在其他時間的生活,他一無所知,仿佛是出現在中性*的,沒有色*彩的背景上的無數的微笑,就象華托的一些素描習作當中,從各種位置,各個方向,用三色*鉛筆在淡黃|色*的紙上繪出來的笑容。
但是,在斯萬以為是一片空白的奧黛特的那一部分生活方面(因為他想象不出,然而他心底裡又不信那會是一片空白),有一天,有那麼一位朋友(他早料到他們兩人在相愛,在談到她的時候隻敢說些無關緊要的事),說他那天早上看見奧黛特走在阿巴蒂西街上,穿了一件飾有臭鼬皮的披肩,戴了一頂倫勃朗式的帽子,上衣上别着一束紫羅蘭。
這番描寫使得斯萬深為震驚,因為這就使他突然發現奧黛特除了跟他在一起以外别有一番生活;他要弄明白她穿了這套他從來沒有見過的衣服倒是要取悅于誰;他下定決心要問她那時是到什麼地方去的,仿佛在他的情婦的平淡無奇的生活中(簡直是并不存在的生活,因為這是他所不能目睹的),除了對他的微笑以外,唯有這件事是最重要的–戴了一頂倫勃朗式的帽子,上衣上别着一束紫羅蘭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