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消雲散,那份愛情也就得到了肯定;此外,他本來覺得跟一個體态不夠理想的女人親吻,占有她的身體,固然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可是也并不太足道,現在這既然象是對一件博物館中的珍品的愛慕飾上花冠,在他心目中也就成了該是無比甘美、無比神妙的事情了。
正當他要為幾個月來把全部時間都用來看望奧黛特而後悔的時候,他卻心想在一件寶貴無比的傑作上面花許多時間是完全合乎情理的事情。
這是一件以另有一番趣味的特殊材料鑄成的傑作,舉世無雙;他有時懷着藝術家的虔敬、對精神價值的重視和不計功利的超脫,有時懷着收藏家的自豪、自私和欲念加以仔細觀賞。
他在書桌上放上一張《耶斯羅的女兒》的複制品,權當是奧黛特的相片。
他欣賞她的大眼睛,隐約顯示出皮膚有些缺陷的那張纖細的臉龐,沿着略現倦容的面頰上的其妙無比的發髻;他把從美學觀點所體會的美運用到一個女人身上,把這美化為他樂于在他可能占有的女人身上全都體現出來的體态上的優點。
有那麼一種模糊的同感力,它會把我們吸引到我們所觀賞的藝術傑作上去,現在他既然認識了《耶斯羅的女兒》有血有肉的原型,這種同感就變成一種欲念,從此填補了奧黛特的肉體以前從沒有在他身上激起的欲念。
當他長時間注視波堤切利這幅作品以後,他就想起了他自己的”波堤切利”,覺得比畫上的還美,因此,當他把塞福拉的相片拿到身邊的時候,他仿佛是把奧黛特緊緊摟在胸前。
然而他竭力要防止的還不僅是奧黛特會産生厭倦,有時同時也是他自己會産生厭倦。
他感覺到,自從奧黛特有了一切便利條件跟他見面以後,她仿佛沒有多少話可跟他說,他擔心她在跟他在一起時的那種不免瑣碎、單調而且仿佛已經固定不變的态度,等到她有朝一日向他傾吐愛情的時候,會把他腦子裡的那種帶有浪漫色*彩的希望扼殺掉,而恰恰是這個希望使他萌生并保持着他的愛情。
奧黛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已經到了固定不變的地步,他擔心他會對它感到厭倦,因此想把它改變一下,就突然給她寫了一封信,其中充滿着假裝出來的對她的失望和憤懑情緒,在晚飯前叫人給她送去。
他知道她将大吃一驚,趕緊給他回信,而他希望,她在失去他的這種擔心而使自己的心靈陷入矛盾之時,她會講出她還從來沒有對他說過的話。
事實上,他也曾用這種方式收到過她一些前所未有的飽含深情的信,其中有一封是一個中午在”金屋餐廳”派人送出的(那是在救濟西班牙木爾西亞水災災民日),開頭寫道:”我的朋友,我的手抖得這麼厲害,連筆都抓不住了,”他把這封信跟那朵枯萎的菊花一起收藏在那個抽屜裡。
如果她沒有工夫寫信,那麼當他到維爾迪蘭家時,她就趕緊走到他跟前,對他說:”我有話要對您講,”他就好奇地從她的臉,從她的話語中捉摸她一直隐藏在心裡沒有對他說出的是什麼。
每當他快到維爾迪蘭家,看到那燈火輝煌的大窗戶(百葉窗是從來不關的),想到他就要見到的那個可愛的人兒沐浴在金色*的光芒之中時,他就心潮澎湃。
有時候,客人們的身影映照在窗簾上,細長而黝黑,就象繪制在半透明的玻璃燈罩上的小小的圖象,而燈罩的另一面則是一片光亮。
他試着尋找奧黛特的側影。
等他一進屋,他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閃發出如此愉快的光芒,維爾迪蘭對畫家說:”看吧,這下可熱鬧了。
”的确,奧黛特的在場給這裡添上了斯萬在接待他的任何一家都沒有的東西:那是一個敏感裝置,一個連通各間房間,給他的心帶來不斷的刺激的神經系統。
就這樣,這個被稱之為”小宗派”的社交機構的活動就為斯萬提供跟奧黛特每天會面的機會,使他有時能以假裝對跟她見面不感興趣,甚至是假裝以後不想再跟她見面,但這些都不會産生什麼嚴重後果的,因為盡管他在白天給她寫了信,晚上一準還是會去看她,并且把她送回家去的。
歐也妮·葛朗台
可是有一回,當他想起每晚總少不了的伴送時忽然感到不快,于是就陪他那小女工一直到布洛尼林園,好推遲到維爾迪蘭家去的時間。
就這樣,他到得太晚,奧黛特以為他不來了,就回家了。
見她不在客廳,斯萬心裡感到難過;在此之前,當他想要得到跟她見面的樂趣時,他總是确有把握能得到這種樂趣的,現在這種把握降低了,甚至使我們完全看不到那種樂趣的價值(在其它各種樂趣中也是一樣),而今天才是第一次體會到了它的分量。
“你看見沒有,當他發現她不在的時候,那張臉拉得多長!”維爾迪蘭先生對他的妻子說,”我看他是愛上她了。
”
“什麼拉得多長?”戈達爾粗聲粗氣地問。
他剛去看一個病人,現在回來找他的妻子,不知道他們講的是誰。
“怎麼?您剛才在門口沒有碰上斯萬家中最漂亮的那一位?”
“沒有。
斯萬先生來了?”
“才呆了一會兒。
斯萬剛才可激動,可神經質了。
您看,奧黛特走了。
”
“您是說,她現在已經跟他打得火熱,已經到了’人約黃昏後’的階段了?”大夫說,對他用的暗喻洋洋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