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萬并沒有問他”找到夫人沒有?”卻說:”明天提醒我去訂購劈柴,看來家裡的快用完了。
”也許他心裡在想,如果雷米在哪個咖啡館看到了奧黛特還在等他的話,那麼這個倒黴的夜晚就已經被一個業已開始的幸福的夜晚取而代之了,他就用不着匆匆忙忙地奔向那已經到手、妥善收藏、萬無一失的幸福了。
不過這也是出之于慣性*的作用;有些人的身體缺乏靈活性*,當他們要躲避一次沖撞,把他們行将燒着的衣服從火苗邊拽開,要作出一個緊急的反應時,他們卻不慌不忙,先把原來的姿勢保持一會兒,仿佛要從這個姿勢中尋得一個支點,一股沖力似的。
斯萬這會兒則是在心靈中缺乏這麼一種靈活性*。
假如車夫對他說:”夫人在那裡。
”的話,他多半也會這樣回答:”啊!好,好!讓你跑了這麼多路,我沒想到……”并且繼續談訂購劈柴的事,免得讓他看出自己情緒的激動,同時讓自己有時間從不安轉入幸福。
車夫再一次回來告訴他,哪兒也找她不着,并且以老仆人的身分,提出自己的意見:
“我想先生隻好回家了。
”
當雷米帶來他最後的、無法改變的回音時,斯萬盡可以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可是這次當他看見他打算要他放棄希望,不再尋找時,他可就裝不出來了。
他高聲叫道:
“不,我們一定得把這位夫人找到;這是最重要不過的事情。
要是她沒有見着我,她會十分懊惱的,這可是件大事,她會生我的氣的。
”
“我可不明白,這位夫人怎麼會生氣,”雷米答道,”是她沒等先生就走了,是她說要到普雷福咖啡館,而她又不在。
”
這時四面八方的燈火都紛紛熄滅了。
在林蔭大道的樹蔭下,在神秘莫測的黑影中,越來越稀少的行人在踯躅,幾乎分辨不出來。
不時有個女人的身影走到斯萬跟前,在他耳邊嘟嚷兩句,請他送她回家,把斯萬吓了一跳。
他惶惶不安地從這些暗淡的身子邊擦過,仿佛是在黑暗的王國,在鬼魂叢中尋找歐律狄克①一般。
①歐律狄克是希臘神話中歌手俄耳甫斯的妻子,被毒蛇咬傷而死,為了把妻子找回,俄耳甫斯親身到了冥界。
在産生愛情的種種方式中,在傳播大惡的種種媒介中,有一種是再有效不過的,那就是有時掠過我們體内的強烈的激動之流。
我們這會兒樂于與之相處的那個人,她的命運就算是定了,我們從此愛的就是她了。
在這以前,她是否比别人更合我們的心意,甚至僅僅是跟别人同等程度地合我們的心意,這都無關緊要。
重要的是我們對她的興趣應該專一。
假如她不在我們身邊,而我們對跟她相處的種種樂趣的追求,在我們身上突然由一種急迫的需要取而代之時,這個條件就實現了。
這個需要以她本人為對象,這是一種荒謬的需要,是這個社會的法律所不允許實現,所難以寬解的一種需要–這就是要占有她的那種荒唐的、痛苦的需要。
斯萬讓雷米帶他到最後幾家還沒有關門的餐館;這是他冷靜地設想中的那個幸福得以實現的唯一條件;現在他不再掩飾他内心的激動,不再掩飾他對這次相會是何等的重視,于是答應他的馬車夫,如果得以成功,就給以重賞,仿佛除了他自己以外再加上另一個人抱着成功的願望,就可以使奧黛特出現在内環路上的某一個餐館似的–哪怕她這時已經回家睡覺了也罷。
他一直趕到金屋餐廳,兩次走進托爾多尼飯店,都沒有找着;他又從英國咖啡館出來,驚慌失措地大踏步趕到在意大利人大道一個街角等着他的馬車那裡,可就在這時候,他迎面撞上了一個人;她就是奧黛特;她後來解釋道,她在普雷福咖啡館沒有找到坐位,就上金屋餐廳吃飯去了,她坐在一個凹角裡,沒有被他看到。
她正在找她的馬車。
她根本沒有想到會在此時此地碰上他,因此大吃一驚。
而他呢他跑遍了整個巴黎城,也并不是因為他認為有可能碰上她,而是因為要是死掉這顆心的話,對他自己未免過殘酷了。
他的理智一直認為今晚這份快樂是不可能實現的了,現在它卻成了再現實不過的東西;他自己并沒有去忖度種種可能來促成這份快樂的實現,它純粹是外來的東西;他也用不着絞盡腦汁來賦予它以現實性*,這現實性*是它自己産生出來的,是自己向他投來的。
這個現實光芒四射,驅散了象夢幻一樣飄蕩在他心中的孤獨之感;而在這個現實之上,他在無意之中構築起幸福的遐想。
這就象一個在晴朗的日子到達地中海岸的旅客一樣,對他剛離開的地方是否存在有所懷疑,這時他不去回顧這些地方,卻聽任迎面而來的海水的既明亮又始終如一的蔚藍色*的光芒照得自己眼花缭亂。
他跟她一起登上她的馬車,讓他自己的車子跟在後面。
她手上拿着一束卡特來蘭,斯萬透過她的花邊頭巾,看見她頭發上也有同樣的蘭花系在用天鵝的羽毛制成的羽飾上。
她在披巾下穿的是一件黑絲絨的袍子,下擺張成三角形,露出白羅緞的襯裙,在袒胸的上衣口有一塊也是白羅緞的插繡,上面也插了幾朵卡特來蘭。
她剛從跟斯萬的不期而遇的驚訝中恢複過來,馬就踢到了什麼障礙物,閃向一旁。
他們兩人都給震得離開了原來的位置,她一聲尖叫,吓得心突突地跳,連氣也喘不過來。
“沒有什麼,”他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