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毛病呈現出新的形式,仿佛使得我們暫時擺脫了舊的病狀。
甚至也有些日子,他不為任何懷疑所苦,自以為已經痊愈,然而到了第二天早上醒來時,他又在同一部位感到同樣的痛苦,而這種感覺在頭天白天仿佛已經在各種不同的印象的急流中沖淡了。
其實這個痛苦的位置并沒有轉移,正是這個劇烈的痛苦把斯萬弄醒了。
每天萦繞在他腦際的這些如此重大的事情(他見多識廣,知道那些事情無非是尋歡作樂罷了),奧黛特卻從不提供任何情況,他也不能經久不息地老在想象,想着想看腦子也就空轉了;這時他用手指揉揉疲乏的眼睑,就好象是擦擦夾鼻眼鏡的鏡片一樣,然後徹底停止思想。
在這一片茫茫之上卻不時浮現出一些事情,隐隐約約地通過奧黛特而與她的一些遠親或者昔日的朋友有關,這些人她時常提起,說是由于接待他們而不能見他的;在斯萬心目中,這些人似乎構成奧黛特的生活的固定的、不可或缺的框架。
由于她不時對他說起”我跟我的女友上跑馬場的日子”時的特殊聲調,所以當他有病,他想到”奧黛特也許會到我家來”時,忽然想起那天正好就是那個日子,他就心想:”啊!不行,這就不必請她來了,我怎麼早沒有想到,今天是她跟女友上跑馬場的日子。
還是等待時機提點能辦得到的事情吧;提出一些不能被接受,肯定要遭回絕的事情,會有什麼好處?”落到奧黛特頭上而斯萬不得不依從的那個上跑馬場去的義務,在他看來不僅是不可抗拒,而且它的必要性*仿佛使得所有跟它直接間接有關的事情都成為合情合理又合法的了。
如果有人在街上跟奧黛特打了招呼,引起他的妒意;如果她回答這個人的問題時把這位陌生人跟她對他常談的兩三樣重要義務連系起來,譬如她說:”這位先生那天跟陪我上跑馬場的那個朋友坐在同一個包廂”時,這個解釋就消除了斯萬的懷疑,認為奧黛特那位女友除了奧黛特以外還邀了别的客人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卻從來也沒想這些客人是怎麼樣的人,而且即使想了也是想不出來的。
啊!他是多麼想認識把奧黛特帶到跑馬場去的那位女友,多麼希望她也能把他帶去!他是多麼願意把他所有的親友來換一個能常見着奧黛特的人,哪怕她是一個修指甲的也好,是個店員也好!他願為她們花費比為王後們還要多的錢。
她們身上也體現了奧黛特的一部分生活,難道這不正是對他的痛苦的鎮痛劑嗎?要是能在那些由于興趣一緻或者由于同樣純樸的天性*而跟奧黛特保持友好往來的小人物家中愉快地度日,那該多好!他是多麼希望能從此搬到奧黛特從不帶他去的那所雖然肮髒然而值得羨慕的房子的六樓長住,他情願在那裡假裝是那個歇手不幹的小女裁縫的情人,從此每天都能接待奧黛特來訪!在這些平民區裡,生活雖然簡樸貧困,然而甘美、甯靜而幸福,他真願意永遠住下去!
還有時候,她在碰到斯萬以後又有一個他所不認識的男人向她走來,這時他可以在奧黛特的臉上看到那天他去看她而福什維爾也在場時她臉上那種愁容。
不過這種情況是罕見的,因為在不管有什麼事情要做也不管旁人的閑言碎語而跟他會面的日子裡,奧黛特主導的情緒是自信和泰然自若:想當年她剛認識他的時候,無論是在他身邊還是不在他身邊而給他寫信的時候,她總是那麼怯生生的(”我的朋友,我的手抖得這麼厲害,連字都寫不了了”–她至少是這樣說的,而且這種感情總有一點是真的,才有誇大的基礎)。
那時候她是喜歡斯萬的。
我們顫抖,不是為了自己,就是為了所愛的人。
當我們的幸福不再掌握在他們手裡的時候,我們對他們就能泰然處之,就能從容自如,就能無所畏懼。
當她現在跟他說話,給他寫信的時候,他就不再用那些制造他是屬于她的那種幻想的字眼,不再在談到他的時候拼命找機會用”我的”等字樣,例如什麼”您是我的一切,這是我們的友誼的香水,我把它留下”諸如此類的話;她也不再跟他談起什麼前途,談起什麼死亡,說得好象他們不但同命運,還将要同生死似的。
想當年,他無論說什麼,她總是贊賞地答道:”您,您這個人就是跟常人不一樣嘛”;她瞧着他那稍微有點秃頂的長腦袋(那些知道斯萬的成就的人們心想:”要說漂亮,他算不上漂亮,可是要說帥,你瞧他那頭發,那單片眼鏡,那微笑!”),急于要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而不是力求當上他的情婦,她說:”我要是能知道這腦袋瓜裡想的是什麼,那該多好!”現在啊,不管斯萬說什麼,她答話時總有時帶點氣惱,有時則顯出一副寬宏大量的樣子:”啊,你這個人總是跟别人不一樣!”現在她瞧着他那操心操得稍現蒼老的臉(現在所有的人都是讀了說明書才發現一部交響音樂作品的主旨,知道孩子的父母是何許人才發現他哪些地方象他父母,憑着這麼一點本領,說”要說醜,他并不算醜,可他就是那麼可笑,你瞧他那單片眼鏡,那頭發,那微笑!”憑着他們的想象,僅僅隔了幾個月時間,就畫出了一條分界線,一邊是情人的面貌,一邊是王八的嘴臉),說:”這腦袋瓜裡想的是什麼,我要是能以改變,叫它合情合理,那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