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邊那支綠葉蔥蔥的枝條,它象征着隐藏着他的巢穴的那些森林。
在德·聖德費爾特夫人的懇求下,斯萬走向前去,為欣賞由長笛演奏的《俄耳甫斯》①中的一個曲子而在一個角落坐了下來,眼前隻有兩位年紀已經不算很輕的夫人并坐在一起,一位是康布爾梅侯爵夫人,一位是弗朗克多子爵夫人,她們是表姊妹,時常手提提包,在她們的女兒的陪伴下在晚會上象在火車站那樣你找我,我找你,直到她們用扇子和手絹指着兩個相連的空位置時才安靜下來:德·康布爾梅夫人跟别人來往不多,很高興能有德·弗朗克多夫人作伴,後者卻很有名望,當着她那些漂亮朋友的面陪一位跟她曾一起度過童年的默默無聞的夫人,自以為這事兒做得很有風度,很獨出心裁;斯萬皺起眉頭冷眼瞧着她們兩位聽長笛獨奏後面那段鋼琴插曲(李斯特的《聖法蘭西斯跟鳥兒說話》),看那位名手令人為之眩目的指法:德·弗朗克多夫人是心急如焚,兩眼射出發狂的光芒,仿佛鋼琴家手指飛奔的那些琴鍵都是一架架高聳的秋千,一失足就能墜入八十米深的深淵,她同時向她的鄰座投去驚訝懷疑的目光,仿佛在說:”能演奏到這等地步,簡直是難以置信”;德·康布爾梅夫人擺出一副受過良好音樂教育的架式,腦袋跟節拍器的擺那樣在打着拍子,從一個肩頭晃到另一個肩頭,擺動得那麼大那麼快(兩眼則投出那不再去追究所受的痛苦也不想去加以控制,隻滿足于說一聲”這又有什麼辦法”的受苦受難的人的茫然的目光),随時都牽動她上衣皺邊上的鑽石,也叫她不得不經常去擺正插在頭發上的黑葡萄串,但并不因此而中斷它越來越快的擺動。
在德·弗朗克多夫人身旁,稍前一些的是加拉東侯爵夫人,她成天念念不忘的是她跟蓋爾芒特家族的親族關系,這為她的沙龍以及她個人大為增色*,卻也多少使她有點丢臉,因為這個家族中最顯赫的人都多少有點回避她,這也許是由于她為人有點讨厭,也許是由于她名聲不是太好,也許是由于她出于地位較低的一支,也許是根本沒有任何理由。
當她跟她不相識的人在一起的時候,譬如此刻在德·弗朗克多夫人身邊的時候,她就苦于不能把她跟蓋爾芒特家族的親族關系用明白無誤的詞句标榜出來,就象東正教教堂的拼花圖案上用直行的文字寫在聖者身旁注出他們所說的話語一樣。
她此刻想的是,自從她表妹洛姆親王夫人結婚六年以來,還從沒有邀請過她,也沒有來看望過她。
想到這裡,她滿腔怒火,卻也不無自豪之感,這是因為,如果有人奇怪怎麼在洛姆親王夫人家見不着她,她就可以說那是為了避免在那裡碰上瑪蒂爾德公主②,而萬一碰上了,那可是她那極端正統主義的家庭所決不能原諒的;這樣一來,她也終于把這當作是她不上她表妹家去的理由了。
她可也記得,她自己曾多次問過洛姆親王夫人,她怎樣才能跟她見面,然而到底得到了什麼答複,印象已經模糊,隻是常常嘀咕:”再怎麼說,這第一步總不該由我邁出,我比她大二十歲呢,”以此來沖淡這令人羞辱的回憶。
靠了這内心獨白的力量,她傲慢地把雙肩往後一甩,簡直使它們脫離了她的胸部,她的腦袋也幾乎跟肩膀齊平了,不禁叫人想起餐桌上插在驕傲的山雞上那隻帶羽毛的雞頭。
倒不是說她苗條得象隻山雞,她可是生來矮胖粗壯,大有男子氣概;不過多年所受的淩辱卻使她的脊梁挺直了起來,就好象是不幸長在崖邊的樹木為了保持平衡而向後往斜裡生長一樣。
為了安慰自己不能跟蓋爾芒特家族中其他人處于平等地位,她隻得經常念叨,她之所以不常去看他們,那是由于她那毫不妥協的原則性*和自豪感,久而久之,這種想法居然塑造了她的體态,使她産生了一定的儀容,平民百姓把它看成是上等人家的特征,有時也在俱樂部那些先生們昏花的老眼裡激起一霎那的欲念。
誰要是把德·加拉東夫人的談話加以分析,把每一個詞語出現的頻率統計出來,從而找出破譯密碼的關鍵,那就會發現即使是最常用的詞語,出現的次數也不會多于”在蓋爾芒特堂兄弟家”、”在蓋爾芒特姑媽家”,”埃爾賽阿爾·德·蓋爾芒特的健康”、”蓋爾芒特表妹的浴盆”這些詞語。
當人們跟她談起一個知名人士時,她總答道,她個人并不同他相識,然而在她蓋爾芒特姑媽家卻碰到過上千次,而且在回答的時候語調是那麼平淡,聲音是那麼沉重,顯然表明她個人之所以并不同他相識,還是出之于那些根深蒂固不可動搖的原則;她那向後拱的雙肩依靠的就是這些原則,就仿佛體操教練為了鍛煉你的胸廓而讓你依靠平衡木一樣。
①德國歌劇作曲家格魯克(1714)作。
②瑪蒂爾德公主(1820):熱羅姆·波拿巴親王之女,她家的沙龍在第二帝國時期頗為知名。
大家原本沒有料到會在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家見到洛姆親王夫人的,那天她可當真來了。
她原是屈尊光臨的,為了表示她并不想在客廳中顯擺自己的門第,她是側着身子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