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她的同伴鼓掌而對她的掌聲不夠熱烈從而使她不高興。
我産生了比拉貝瑪本人的想法更加絕對的念頭,認為從此刻起,劇場、觀衆、演員、戲,以及我本人的身體都隻是聲音介質,隻有當它們有利于抑揚頓挫的聲音時才具有價值。
這時我立刻明白我剛才欣賞片刻的那兩位女演員與我專程前來聆聽的這個女人毫無共同之處。
然而我的樂趣也戛然中止。
我的眼睛、耳朵、思想全部集中于拉貝瑪身上,唯恐漏過任何一點值得我贊歎的理由,但一無所獲。
我甚至未在她的朗誦和表演中發現她的同伴們所使用的巧妙的聲調和美麗的姿勢。
我聽着她,就仿佛在閱讀《菲德爾》,或者仿佛菲德爾正在對我講話,而拉貝瑪的才能似乎并未給話語增加任何東西。
我多麼想讓藝術家的每個聲音、每個面部表情凝住不動,長時間地凝住,好讓我深入進去,努力發現它們所包含的美。
我至少做到思想敏捷,在每個詩句以前準備好和調整好我的注意力,以免在她念每個字或作每個手勢期間我将時間浪費在準備工作上。
我想依靠這種全神貫注的努力,進入台詞和手勢的深處,仿佛我擁有長長的幾個小時一樣。
然而時間畢竟十分短暫!一個聲音剛剛傳進我耳中便立刻被另一個聲音所替代。
在一個場面中,拉貝瑪靜止片刻,手臂舉到臉部的高處,全身浸沉在暗綠色*的照明光線之中,背景是大海、這時全場掌聲雷動、然而刹那間女演員已變換了位置,我想仔細欣賞的那個畫面已不複存在。
我對外祖母說我看不清,她便将望遠鏡遞給我。
然而,當你确信事物的真實性*時,用人為的手段去觀察它并不能使你感到離它更近。
我認為我在放大鏡中所看到的不再是拉貝瑪,而是她的圖像。
我放下望遠鏡,但我的眼睛所獲得的那個被距離縮小的圖像也許并不更準确。
在這兩個拉貝瑪中,哪一個是真實的?我對這段戲曾寄予很大希望,何況她的同伴們在比這遜色*得多的片斷中曾不斷向我揭示巧妙的弦外之音。
我料想拉貝瑪的語調肯定比我在家中閱讀劇本時所想象的語調更令人驚歎,然而,她甚至沒有達到奧侬娜或阿裡西所可能使用的朗誦技巧,她用毫無變化的單調節奏來朗誦那一長段充滿對比的獨白,那些對比是如此令人注目,以緻一位不太聰明的悲劇演員,甚至中學生,都不可能不覺察它的效果。
她念得很快,當她念完最後一句話時,我的思想才意識到她在前幾句台詞中所故意使用的單調語氣。
①即菲德爾,下文中的希波托斯、奧侬娜、阿裡西皆為《菲德爾》中的人物。
終于,在觀衆狂熱的掌聲中,我最初的贊佩之情爆發了。
我也鼓起掌來,而且時間很長,希望拉貝瑪出于感激而更加賣力,那樣一來,我便可以說見識過她最精湛的演技了。
奇怪的是,觀衆熱情激昂的這一時刻,也正是拉貝瑪作出美妙創新的時刻(我後來才知道)。
當某些超先驗的現實向四周投射射線時,群衆是最早的覺察者。
例如,發生了重大事件,軍隊在邊境上處于危急之中或者潰敗,或者告捷,這時傳來的消息模糊不清,未給有教養者帶來任何重要信息,但卻在群衆中引起巨大震動。
有教養者不免對震動感到吃驚,但當他們從專家那裡獲悉真實的軍事形将以後,就不能不佩服民衆覺察這種”光暈”(它伴随重大事件,在百裡之外也可被人看見)的本領。
人們獲悉戰争捷報,或者是在事後,在戰争結束以後,或者是在當時,從門房興高采烈的神氣中感知。
同樣,人們發現拉貝瑪演技精湛,或者是在看完戲一周以後從批評家那裡得知,或者當場從觀衆的喝彩聲中得知。
然而,群衆的這種直接認識往往和上百種錯誤認識交織在一起,因此,掌聲往往是錯誤的,何況它是前面掌聲的機械後果,正如風暴使海水翻騰,即使當風力不再增大,海浪也仍然洶湧一樣。
管他呢,我越鼓掌就越覺得拉貝瑪演得好。
坐在我旁邊的一位普通婦女說:”她可真賣勁,用力敲自己,滿台跑,這才叫演戲哩。
”我很高興找到這些理由來證明拉貝瑪技藝高超,但同時也想到它們說明不了問題。
農民感歎說:”畫得多麼好!真是妙筆!瞧這多美!多細!”這難道能說明《蒙娜麗莎》或本韋努托①的《珀耶修斯》嗎?但我仍然醉飲群衆熱情這杯粗酒。
然而,當帷幕落下時,我感到失望,我夢寐以求的樂趣原來不過如此,但同時,我需要延長這種樂趣,我不願離開劇場從而結束劇場的經曆–在幾個小時裡它曾是我的生活,我覺得直接回家好比是流放;幸虧我盼望到家以後能從拉貝瑪的崇拜者口中再聽到關于她的事,這位崇拜者正是那位使我獲準去看《菲德爾》的人,即德·諾布瓦先生。
①本韋努托(1500-1571),意大利雕塑家。
晚飯前,父親把我叫進書房,将我介紹給德·諾布瓦先生。
我進去時,大使站起來,彎下他那高大的身軀向我伸出手,藍色*的眼睛關注地看着我。
在他作為法蘭西的代表的任職期間,人們往往将過往的外國人介紹給他,其中不乏多少有點名氣的人物,甚至著名歌唱家;而他明白,有朝一日,當人們在巴黎或彼得堡提起這些人時,他便可以誇耀說曾在慕尼黑或索非亞和他們一同度過夜晚,因此他養成了這種習慣:親切地向對方表示認識他有多麼榮幸。
此外,他認為,在外國首都的居留期間,他既能接觸來往于各國首都的有趣人物,又能接觸本地居民的習俗,從而對不同民族的曆史、地理、風俗以及對歐洲的文化運動獲得深入的、書本上所沒有的知識,因此他在每個新來者身上應用尖銳的觀察力,好立即弄清楚站在他面前的是什麼人。
長久以來,他不再被派駐國外,但每當别人向他介紹陌生人,他的眼睛便立即進行卓有成效的觀察,仿佛眼睛并未接到停職通知,同時他的舉止談吐試圖表明新來者的名字對他并不陌生。
因此,他一面和氣地、用自知閱曆頗深的要人的神氣和我談話,一面懷着敏銳的好奇心,并出于他本人的利益而不停地觀察我,仿佛我是具有異域習俗情調的、頗具教益的紀念性*建築物,或者是巡回演出的明星。
因此他既象明智的芒托爾①那樣莊嚴與和藹,又象年輕的阿納加西斯②那樣充滿勤奮的好奇心。
①芒托爾,古希臘神話中的智者。
②阿納加西斯,公元前六世紀哲學家。
此處指十八世紀出版的《青年阿納加西斯希臘遊記》。
關于《兩個世界評論》,他絕口不提為我斡旋,但對我過去的生活及學習,對我的興趣,卻提出了一系列問題。
我這是頭一次聽見别人将發揮興趣愛好作為合理的事情來談論,因為在此以前,我一直認為應該壓制興趣愛好。
既然我愛好文學,他便使話題圍繞文學,并且無比崇敬地談論它,仿佛它是上流社會一位可尊敬的、迷人的女士。
他曾在羅馬或德累斯登與她邂逅而留下美妙的回憶,但後來由于生活所迫而很少有幸再與她重逢。
他帶着幾乎放蕩的神情微笑,仿佛羨慕我比他幸運、比他悠閑,能與它共度美好時光。
但是,他的字眼所表達的文學與我在貢布雷時對文學所臆想的形象完全不同,于是我明白我有雙重理由放棄文學。
以前我僅僅意識到自己缺乏創作的天賦,而現在德·諾布瓦先生使我喪失創作欲|望。
我想向他解釋我的夢想。
我激動得戰栗,唯恐全部話語不能最真誠地表達我曾感覺到、但從未試圖向自己表明的東西。
我語無倫次,而德·諾布瓦先生呢,也許出于職業習慣,也許出于要人們所通常具有的漠然态度(既然别人求教于他,他便掌握談話的主動權,聽任對方局促不安、使出全身解數,而他無動于衷),也許出于想突出頭部特點的願望(他認為自己具有希臘式頭型,盡管有濃密的的頰須),當你向他闡述時,他的面部絕對地靜止不動,使你以為面前是石雕陳列館裡一座古代胸像–而且是耳聾的!突然間,就像拍賣行估價人的錘聲或者代爾夫的神谕,響起了大使的回答,它令人激動,因為你從他那木然的臉上無法猜到他對你的印象或者他即将發表什麼意見。
“正巧,”他不眨眼地一直盯着結結巴巴的我,突然下結論似地說,”我有一個朋友,他的兒子,mutatismutandis①,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