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樣的雅士竟然如此,不能不令人吃驚。
他不斷說:’我們每晚都有宴請,’仿佛這很光彩,仿佛他成了新貴,其實他并不是。
他以前有許多朋友,甚至許多女友。
在這裡我不想說得過頭,也不想過于冒昧,但我認為在他的女友中,至少有一位(盡管不是全部或大部女友)–而且身分顯赫–是不會斷然拒絕和斯萬夫人結識的,那樣一來,會有不少人成為帕尼爾熱羊①,步其後塵。
然而,斯萬似乎未作過任何努力。
噫,還有内塞爾羅德式布丁②!在這頓盧庫盧斯③式的盛宴以後,我看得去卡爾斯巴德④療養了。
也許斯萬感到阻力太大,無法克服。
他這門婚事令人不快,這是肯定的。
有人說那女士很有錢,這真是胡說八道。
總之,這一切似乎叫人不大愉快。
斯萬有一位家産萬貫而且聲望極高的姑姑,她丈夫,就财富而言,可算實力雄厚。
但是她不但拒絕接待斯萬夫人,而且發起一場名副其實的運動,讓她的朋友和熟人們都抵制斯萬夫人。
我這并不是說有哪一位有教養的巴黎人對斯萬夫人有不尊敬的表示……不是!絕對不是!何況她丈夫是勇于決鬥的人。
總之,這位交遊甚廣,而且經常出入上流社會的斯萬居然對這些至少可以稱為三教九流的人們大獻殷勤,未免古怪。
我以前認識他,他是一位素有教養,在最高級的社交圈裡也聞名一時的人物,但他如今竟然感恩涕零地感謝郵政部辦公室主任大駕光臨,而且詢問斯萬夫人’能否有幸’拜訪主任夫人,這使我感到既吃驚又好笑。
他大概不太自在,因為這顯然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但是我認為他并不痛苦。
在婚前的那幾年裡,那個女人确實玩了不少手腕來敲詐他。
每當他拒絕她時,她便把女兒從他身邊奪走。
可憐,斯萬這位雅士過于天真,他總是認為女兒的被劫持隻是巧合,他不願正視現實,而她還時時對他大發雷霆,所以當時人們想,一旦她達到目的,成為他妻子以後,她會更肆無忌憚,他們的生活會成為地獄。
然而恰恰相反!斯萬談論妻子的口吻往往成為人們的笑柄,甚至是惡意嘲笑的口實。
你總不能要求隐約感覺到自己當了……(你們知道莫裡哀的那個詞⑤)的斯萬大肆聲張吧……不過,他把妻子說得那麼賢慧,也未免過分。
話說回來,這一切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麼虛假,顯然她對他是有感情的,隻不過這是她所特有的、并非所有的丈夫都喜歡的方式。
咱們這是私下說,既然斯萬認識她多年,他又不是白癡傻瓜,他當然知道底細。
我并不否認她水性*楊花,可是斯萬本人呢,按照你們不難想像的此刻滿天飛的閑言碎語,他也喜歡尋花問柳。
然而,她感激他為她做的一切,所以,和大家的擔心相反,她變得象天使一般溫柔。
”
①法國十六世紀作家拉伯雷小說中的故事,帕尼爾熱羊即指盲目模仿。
②以英國外交家内塞爾羅德命名的布丁(主要原料為栗子泥)。
③盧庫盧斯為古羅馬将軍,以美食者著稱。
④卡爾斯巴德,波希米亞地區療養地。
⑤即莫裡哀用的”王八”一詞。
其實奧黛特的變化并不象德·諾布瓦先生所想象的那麼大,她以前一直以為斯萬不會娶她。
她曾含沙射影地說某某體面人和情婦結了婚,這時斯萬總是冷冰冰地一言不發。
如果她直截了當地問他:”怎麼,他以這種方式回報為他奉獻青春的女人,你不以為然,不認為了不起?”他最多隻是冷冷地回答:”我沒說這不好。
各人有各人的做法。
”她甚至幾乎相信,正如他在氣頭上說的,他會完全抛棄她,因為她曾聽見一位女雕刻家說:”男人什麼都幹得出來,他們無情無義。
”奧黛特被這句深邃而悲觀的格言所震動,并時時引用,奉為信條。
她那失望的神氣仿佛在說:”沒什麼辦不到的事,我要碰碰運氣。
”而她以前所遵循的樂觀主義的生活格言是:”對愛你的男人你可以為所欲為,他們是白癡。
”她的面部表情隻是眨眼睛,仿佛在說:”你别怕,他什麼也不會摔碎的。
”奧黛特的一位女友和一個男人同居,時間比奧黛特和斯萬的同居期短,而且也沒有孩子,但她竟讓他娶了她,現在相當受人尊重,并被邀請參加愛麗舍宮的舞會。
她對斯萬的行為會作何想法呢?奧黛特為此很苦惱。
如果有一位比德·諾布瓦先生思想更為深刻的醫生,他大概會下診斷說奧黛特的乖戾來自這種屈辱和羞愧的感覺,她那窮兇極惡的外在性*格并非她的本質,并非不治之症;她還會輕而易舉地預言後來果然發生的事,即一種新的關系–婚姻關系–将使這些難以忍受的、每日發生的、但決非氣質性*的沖突奇迹般地立即消聲匿迹。
值得驚奇的是,幾乎所有的人都對這門婚事感到驚訝,他們大概不明白愛情這個現象具有純粹的主觀性*,它是一種創造,它将我們本身的許多因素附加在社會中某人身上,從而創造一個與這同名人毫不相似的人。
人們往往感到不可理解:某人竟然在我們眼中如此舉足輕重,其實他們和我們所見到的并非同一個人。
然而,說到奧黛特,人們應該看出,雖然(當然)她對斯萬的精神生活并未完全理解,但她至少知道他的研究題目及全部詳情,她熟悉弗美爾①的名字如同熟悉她的裁縫的名字一樣。
她了解斯萬的全部性*格;這種男人的性*格往往被世人忽視或嘲笑,隻有在情婦或姐妹眼中它才具有真實的、可愛的形象。
我們很珍惜自己的性*格,甚至包括我們極想改正的性*格,因此,當一個女人對此習以為常并采取寬容和善意打趣的态度(正如我們本人對它習以為常,我們的父母對它習以為常一樣)時,老的愛情便像家庭感情一樣溫柔和強烈。
當某人站在我們的角度來評論我們的缺點時,他和我們之間的關系便變得神聖了。
在這些特點之中,有一些既涉及斯萬的智力又涉及他的性*格,而且,既然根源在于性*格,奧黛特對它們最為敏感。
她抱怨人們沒有注意到:斯萬在書信和談吐中所表現的衆多特點在他的創作和研究文章中也有所體現。
她勸他更發揮這些特點。
她之所以樂于這樣是因為她在他身上所欣賞的正是它們,她愛它們是因為它們屬于他,因此她自然而然地希望人們在他的作品中發現它們。
也許她認為更為生動的作品能最後使他成名,并能使她實現她在維爾迪蘭家所夢想的高于一切的事業:沙龍。
①弗美爾(1632-1675),荷蘭畫家。
有些人認為這種婚姻荒唐可笑,他們設身處地地自問:”如果我和德·蒙莫朗西小姐結婚,德·蓋爾芒特先生會怎麼想呢?布雷奧代會怎麼說呢?”二十年前,斯萬可能和他們具有同樣的社會理想。
他曾煞費苦心地加入賽馬俱樂部,他曾盼望締結一門顯赫的婚事,以鞏固自己的地位,并最終成為巴黎最知名的人士。
然而,和任何形象一樣,婚事在當事人眼中的形象也必須不斷從外界得到滋補,才不會逐漸衰敗直至完全消失。
你最熾熱的願望是對冒犯過你的人進行侮辱,可是,如果你換了一個地方,從此聽不見人們談起他,那麼這個敵人在你眼中将最終變得無足輕重。
當初,你是為了某些人而渴望進賽馬俱樂部或法蘭西研究院,但是,如果你和他們二十年不見面,那麼,進入這個機構的前景将失去一切魅力。
長期的愛情,如同退休、生病或改宗一樣,以新的形象替代舊形象。
斯萬與奧黛特結婚,這并不意味着他放棄社交野心,因為奧黛特早已使他脫離(從俏皮的意義上講)那種野心,而且,如果他尚未脫離,那麼他更令人敬重,因為一般說來,不體面的婚事最受人敬重(所謂不體面,并非指金錢婚姻:由買賣關系而結合的夫妻最終都被上流社會所接納,或是由于傳統,或是由于先例,為了一視同仁),因為它意味着放棄優越的地位以成全純粹感情生活中的樂趣。
此外,與不同種族的人,大公夫人或輕浮女人結成配偶,與顯貴女士或卑賤女人結婚(象孟德爾①主義者所實行的或神話中所講述的雜交一樣),這可能給作為藝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