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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我在自己身上發現一種尚未識辨的症狀時,我必須告訴外祖母,否則我的身體會惶惶不安。
如果她假裝不理睬,那麼我的身體會令我堅持到底。
有時我走得太遠,于是,在那張不再像往日一樣能克制自己的、親愛的面孔上,出現憐惜的表情和痛苦的攣縮。
見她如此痛苦,我十分難受,便撲到她懷中,仿佛我的親吻能夠抹去她的痛苦,我的愛能夠像我的幸福一樣使她歡悅。
既然她已确卻我如何不适,我便如釋重負,我的身體也不再反對我去安慰她。
我再三說這種不适并不痛苦,她完全不用可憐我,我向她保證說我是快樂的,我的身體隻是想得到它所應該得到的憐惜,隻要别人知道它右邊疼痛就夠了,它并不反對我說這疼痛不算病因而不能構成對我的快樂的障礙,它并不以哲學自炫,哲學與它無緣。
在痊愈之前,幾乎每天我的窒息都要發作幾次。
一天晚上,外祖母離開我時我還平安無事,可是她在夜深時又來看我,卻見我呼吸急促,她大驚失色*地叫道:”啊!我的天,你多受罪呀!”她馬上走了出去,大門一陣響動,不久她便拿着剛出去買的白蘭地酒進來,因家裡沒有酒了。
很快我便感到輕松。
外祖母臉色*微紅,神情不大自在,目光中流露出疲乏和氣餒。
開,讓你輕松輕松吧。
”她說,并且突然離開我,但我仍然親吻了她并且感到她那清新的面頰有點濕潤,莫非這是她剛才穿越的黑夜空氣所留下的濕氣?我無從得知。
第二天,一直到天黑她才來到我的卧室,據說她白天不得不出門。
我覺得她在對我表示冷淡,但我克制自己不去責備她。
充血的毛病早已痊愈,但我繼續感到窒息,這是什原因呢?于是父母請來了戈達爾教授。
對這種情況下被請的醫生來說,僅僅有學問是不夠的。
他面對的症狀可能屬于三四種不同的疾病,最終要靠他的嗅覺和眼力來判斷是哪一種病,雖然表象幾乎相同。
這種神秘的天賦并不意味着在别的方面具有超群的智力。
一個喜歡最拙劣的繪畫、最拙劣的音樂、沒有任何精神追求的、俗不可耐的人也完全可以具有這個天賦。
就我的情況而言,他所觀察到的具體症狀可能有多種起因:神經性*痙攣、剛剛開始的肺結核、哮喘、伴以腎功能不全的腸道毒素性*呼吸困難、慢性*支氣管炎,或者由這其中好幾個因素構成的綜合症,對付神經性*痙攣的辦法是别把它當回事,而對付肺結核則必須精細從事,采取過度飲食療法,而過度飲食對哮喘之類的關節性*疾病十分不利,對腸道毒素性*呼吸困難則極端危險,而腸道毒素性*呼吸困難所要求的飲食對肺結核病人來說又是緻命的。
然而,戈達爾隻猶豫片刻便以不容反駁的口氣宣布處方:”大瀉強瀉。
幾天以内隻能喝奶。
禁肉。
禁酒。
”母親喃喃說我急需滋補,我已經相當神經質了,這種大瀉和飲食會使我垮掉的。
戈達爾的眼神焦慮不安,仿佛害怕誤了火車,我看出來他在自問剛才的話是否過于出自他溫順的天性*,他的努力回顧剛才是否忘記戴上冰冷的面具(仿佛人們尋找鏡子來看看是否忘了打領帶)。
他心存疑慮,想稍加彌補,便粗聲粗氣地說:”我一向不重複處方。
給我一支筆。
隻能喝牛奶。
等我們解決了呼吸困難和失眠以後,你可以喝湯,我不反對再吃點土豆泥,不過一直要喝奶,喝奶。
這會使你高興的,既然現在西班牙最時髦,啊萊!啊萊!①(他的學生很熟悉這個文字遊戲,因為每次當他在醫院裡囑咐心髒病人或肝病人以牛奶為主食時,他總是這樣說。
)然後你可以逐漸恢複正常生活。
不過,隻要再出現咳嗽和窒息,你就再來一遍:”瀉藥,洗腸、卧床、牛奶。
”他冷冷聽着母親最後的反對意見,不予理睬,不屑于解釋為什麼采取這種療法便告辭而去。
父母認為這種療法不僅治不了我的病,而且無謂地大傷我的元氣,因此不讓我試用。
當然他們盡量不讓教授知道沒有按他的話去做,而且,為了萬無一失,凡是可能與教授相遇的社交場所,他們一概不去。
後來,我的病情日趨嚴重,他們才決定不折不扣地執行戈達爾的處方。
三天以後,我便不再氣喘,不再咳嗽,呼吸也通暢了。
于是我們明白,戈達爾看出我的主要病因是中毒(雖然他後來說,他認為我也有哮喘,特别是有點”瘋颠”)。
他沖洗我的肝和腎,使我的支氣管暢通無阻,從而使我恢複呼吸、睡眠和精力。
于是我們明白這個傻瓜是一位了不起的醫生。
我終于起床了。
但是他們不再讓我去香榭麗舍大街玩耍,據說那裡空氣不好。
我認為這隻是不讓我見到斯萬小姐的借口,所以我強迫自己時時刻刻念着希爾貝特的名字,就像是被俘者努力保持母語,以免忘記他們将永遠不能重見的祖國。
母親有時用手摸着我的額頭說:
“怎麼,小兒子不再把煩惱告訴媽媽了?”①(前)西班牙語,鬥牛時高呼的”加油”,按諧音為法語的”喝奶”,此為同音異意的文字遊戲。
弗朗索瓦絲每天走近我時說:”瞧瞧先生的氣色*!您沒照鏡子吧,像死人!”如果我隻是得了感冒,弗朗索瓦絲也會擺出同樣哀憐的面孔。
這種憂傷更多地由于她的”等級”,而并非由于我的病情。
當時我分辨不出弗朗索瓦絲的這種悲觀是痛苦還是滿足,我暫時認為它具有社會性*及職業性*。
有一天,郵遞員來過以後,母親将一封信放在我床上。
我将信拆開,漫不經心,因為它裡面不可能有唯一能使我快樂的簽名–希爾貝特的簽名,我和她除了在香榭麗舍大街見面以外沒有任何來往。
在信紙的下方有一個銀色*印章,裡面是一位戴着頭盔的騎士以及下面排成圓形的格言Previamrectam①信中的字體粗大,每一句話似乎都用了加強号,因為”t”字母上的橫道不是劃在中間,而是劃在上面,等于在上一行對應的字下面劃了一道。
在信的下方我看到的正是希爾貝特的簽名。
不過,既然我認為在我收到的信中不可能有她的簽名,我不相信我的眼睛,也未感到欣喜。
霎時間,這個簽名使我周圍的一切失去真實性*。
這個難以思議的簽名以令人目眩的速度與我的床、壁爐、牆壁玩四角遊戲。
我眼前的一切搖晃起來,仿佛我從馬背上跌落下來,我在思考莫非存在另一種生活,它與我們所熟悉的生活迥然不同、甚至恰恰相反,但它卻是真實的,當它突然向我顯現時,我滿心猶豫,仿佛雕刻家的《末日審判》中那些站在天堂門口的死而複生的人一樣。
信裡說:”親愛的朋友:聽說你曾得了重病,并且不再來香榭麗舍了。
我也不去那裡,因為那裡有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