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焦慮在斯萬和他所愛的女人中間放上了舊日的冥頑不化的猜疑,猜疑的根源在奧黛特或者比奧黛特更早的某個女人身上,正是由于它,年老的情人隻能通過”挑起嫉妒心的女人”這個古老的集體幻影來認識他今日的情婦,而且将新愛情也武斷地置于這個幻影之中。
然而,斯萬經常譴責這種嫉妒心理,譴責它使自己相信某些實屬虛幻的不忠行為,但是他記起當初也曾采取同樣的觀點替奧黛特辯解,而且是做錯了。
因此,當他和他所愛的年輕女人不在一起時,她的所作所為,在他眼中,便不再是清白無邪的。
他曾起誓說,萬一哪一天他不再愛這位當時未想到會與他結婚的女人時,他将毫不留情地對她冷若冰霜(真正的冷若冰霜!),好為他長期受辱的自尊心進行報複,他現在可以毫無風險地(即使奧黛特把他的話當真,取消他從前夢寐以求的和她單獨談話,他也毫不在乎)進行報複了,但他卻無意報複。
愛情既已消逝,表示不再愛的願望也随之消失。
當他為奧黛特痛苦時,他多麼盼望有一天讓她看看他愛上了别的女人,而現在他可以做到這一點,卻小心翼翼地不讓妻子知道自己另有新歡。
從前,每到喝茶的鐘點,我便悶悶不樂地看見希爾貝特離開我,提前回家,而現在,我也參加這些茶會。
從前,當她和她母親出門散步或看日場演出時,我便獨自一人癡癡呆在香榭麗舍的草坪邊或木馬旁,因為她來不了,而現在呢,斯萬夫婦允許我和他們一起出門,他們的馬車裡有我的座位。
有時他們甚至問我願意去哪裡,去看戲還是看希爾貝特一位同伴的舞蹈課,參加斯萬夫人女友家的社交聚會(斯萬夫人稱為”小會”)還是去參觀聖-德尼的國王墓。
每逢和斯萬一家出門的日子,我便去他們家吃午飯,斯萬夫人管它叫lunch(午飯)。
他們邀請我十二點半去,那時我父母在十一點一刻吃午飯,所以等他們離開餐桌後,我才朝斯萬家的奢華街區走去。
在這個街區裡,行人向來稀少,何況在這個鐘點誰都回了家。
即使在嚴冬,如果天氣晴朗,我便在馬路上來回溜達,一直等到十二點二十七分。
我一會兒扯扯從夏費商店買的那條精美領帶的領帶結,一會兒看看腳上那雙高幫漆皮皮鞋是否弄髒了,我遠遠看見斯萬家小花園裡的光秃秃的樹在陽光下象白霜一樣晶瑩閃光。
當然,小花園裡隻有兩株樹。
在這個反常的鐘點,景物也煥然一新。
與自然所給予的樂趣(習慣的改變,甚至饑餓使它更為強烈)相交織的是即将與斯萬夫人同桌進餐的激動,它并不削弱樂趣,而是控制它、奴役它,使之成為社交生活的陪襯。
我似乎發現了往日在這個鐘點所感覺不到的晴空、寒冷、冬日的陽光,它們好像是奶油雞蛋的前奏曲,好象是斯萬夫人之家這座神秘殿堂表層上的時間光澤、淺紅的淡淡冷色*,而在殿堂内部卻有那麼多溫暖、芳香和鮮花。
十二點半,我終于下決心走進這座房子。
它像聖誕節的大靴子一樣将給我帶來神奇的快樂(斯萬夫人和希爾貝特都不知道聖誕節在法文裡怎麼說,所以總是用Christmas來代替,Christmas,布丁啊,收到什麼Christmas禮品啊,在Christmas期間要去外地什麼地方等等,我感到不是滋味,回到家中也說Christmas。
認為說聖誕節有失體面,而父親認為這種語言滑稽可笑)。
我最初隻遇見一位跟班,他領我穿過好幾間大客廳來到一間很小的客廳,那裡沒有人,從窗口射進來的下午的藍光使它沉浸在夢幻之中。
隻有蘭花、玫瑰花和紫羅蘭陪伴我–它們像人一樣呆在你身邊,但并不認識你。
它們是有生命的,而這種特性*使它們的沉默産生強烈的效果。
它們畏懼寒冷,接受熾熱爐火的溫暖。
那被珍貴地放在水晶擋闆後面的爐火不時地将危險的紅寶石散落在白色*大理石的火盆中。
我已坐了下來,但聽見開門聲便趕緊站了起來,進來的是第二位仆人,跟着又是第三位仆人,而他們這種使我無謂激動的頻繁往來僅僅是為了雞毛蒜皮的事:往火中添一點煤或往花瓶裡加一點水。
他們走後,門又關上(斯萬夫人最後總會将它打開的),我又獨自一人。
确實,魔術師的洞穴也不如這間小客廳那樣使我眼花缭亂,爐火在我眼前千變萬化,好似克林索①的實驗室。
又響起一陣腳步聲,我沒有站起來,大概又是仆人吧,不是,是斯萬先生。
”怎麼?您一個人在這裡真是沒辦法,我那可憐的妻子從來不知道鐘點。
一點差十分了。
她每天都遲到。
您一會兒看見她不慌不忙地進來,她還以為自己提前到哩。
”斯萬仍然患神經炎,而且變得可笑,這樣一個不遵守時間的妻子(從布洛尼林園回來必晚,在裁縫店逗留必久,吃飯必遲到)雖然使他為腸胃擔心,但卻滿足了他的自尊心。
①瓦格納歌劇《帕西法爾》中的魔術師。
此處指第二幕開場的魔室。
他領我參觀新近的收藏品,并且向我解釋它們的價值,可是我過于興奮,又由于在這個鐘點我還破例地腹中空空,我心神不定,腦子裡一片空白。
雖然我還能夠說話,但什麼也聽不進去了。
何況,就斯萬所擁有的收藏品而言,隻要它們存在于他家,隻要它們屬于午餐前的美妙時刻,這對我就綽綽有餘了。
即使那裡有《蒙娜麗莎》,它也不會比斯萬夫人的便袍或嗅鹽瓶更使我愉快。
我繼續等侍,獨自一人,或者和斯萬一起,希爾貝特還常常來和我們作伴。
斯萬夫人既然以如此威嚴的仆人為先導,她的出現一定不同凡響。
我屏息靜聽每一個聲響。
真正的教堂、風暴中的海濤、舞蹈家的跳躍往往比人們的想象要遜色*。
穿制服的仆人酷似戲劇中的配角,他們的連續出場為王後的最後顯現作準備,同時也削弱顯現的效果;在這些仆人之後是悄悄進來的斯萬夫人,她身穿水獺皮小大衣,凍得發紅的鼻子上蓋着面紗,與我的想象力在我等候期間所慷慨臆造的形象何等不相似!
如果她整個上午都沒有外出,那麼她走進客廳時身穿一件淺色*雙绉晨衣,對我來說,它比一切衣袍都更雅緻大方。
源氏物語
有時,斯萬夫婦決定整個下午呆在家裡。
吃完午飯天色*已不早,這一天(我原以為它會和别的日子完全不同)的陽光正斜照在小花園的牆上。
仆人們端來大大小小的、各式各樣的燈,它們各自在蝸形腳桌、獨腳圓桌、牆角櫃或小桌這些固定祭壇上燃燒,仿佛在進行莫名其妙的祭祀。
盡管如此,談話平淡乏味,我敗興而返,像自童年起每次做完午夜彌撒以後那樣大失所望。
然而這僅僅是思想上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