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他見我崇拜貝戈特,便自告奮勇要帶我去他家吃飯,父母卻不同意,說我太小,太神經質,不能”出門”。
我父母在某些人(恰恰是我認為最卓越的人)眼中的形象完全不同于我對他們的看法,當初那位粉衣女士對父親未免過獎,現在我希望父母對斯萬表示感謝,因為我剛剛得到的禮物是無價之寶。
慷慨而彬彬有禮的斯萬将禮物送給我,或者說送給他們,而似乎并不意識到它價值連城,就好比是盧伊尼①壁畫中那位迷人的、金發鈎鼻的朝拜王一樣。
人們從前說斯萬和畫中人十分相似。
①盧伊尼(1480-1532),意大利畫家,達·芬奇的弟子。
回家時,我來不及脫大衣便對父母宣布斯萬對我的這番優待,希望在他們心中喚起與我相同的激*情,促使他們對斯萬夫婦作出重要而關健性*的”答謝”,然而,很不幸,他們似乎不太欣賞這種優待。
”斯萬介紹你認識貝戈特了?多麼了不起的朋友!多麼迷人的交往!這算到頭了!”父親諷刺地大聲說。
不巧的是,我接着說貝戈特絲毫不欣賞德·諾布瓦先生。
“那還用說,”父親說,”這恰好證明他是個假裝聰明、不懷好意的人。
我可憐的兒子,我看你連常識也沒有了,居然和會斷送你前程的人們為伍,我真難過。
”
我對斯萬家的拜訪原來就已經使父母很不高興。
與貝戈特的相識,在他們看來,仿佛是第一個錯誤–他們的軟弱讓步(祖父會稱之為”缺乏遠見”)–的必然惡果。
我感到,隻要我再補充說這位對德·諾布瓦先生不抱好感的壞人認為我很聰明,那麼,父母就會暴跳如雷。
當父親認為某人,例如我的一位同學誤入歧途–好比此時此刻的我–時,如果他看到這位迷途者受到他所不齒的人的贊許,會更堅信自己的嚴厲判斷是正确的,更認為對方惡劣。
我似乎聽見他在大喊:”當然啦,這是一路貨!”這句話使我萬分恐懼,它仿佛宣布某些變化、某些十分模糊、十分龐大的變化将闖入我那安甯的生活之中。
然而,即使我不說出貝戈特對我的評價,我也無法擦去父母已經得到的印象,因此,破罐子破摔。
何況我認為他們極不公道,堅持錯誤。
我不再希望,甚至可以說我不再想法讓他們回到公正的立場上來。
然而,當我開口時,我感到貝戈特對我的賞識會使我們驚慌失措–因為此人将聰明人當作蠢人,此人被高雅的紳士嗤之以鼻,此人對我的誇獎(我所羨慕的)會使我走上邪路–因此,我羞愧地,低聲地最後帶上一句:”他對斯萬夫婦說他認為我很聰明。
”一條狗中了毒在田野上胡亂啃草,而這種草恰恰為它解了毒,我也一樣,在不知不覺中我說出了世上唯一能克服父母對貝戈特的偏見的話–而我所能做的最好論證,所能說的一切贊同都無法消除這種偏見。
頃刻之間,形勢突變。
“啊!……他說你很聰明?”母親說,”我很高興,因為他是位頗有才氣的人。
”
“真的!這是他說的?”父親接着說……”我絲毫不否定他的文學才能,這是有口皆碑的。
可惜他生活不太檢點,諾布瓦老頭暗示過。
”父親這樣說,他并不意識到我剛才出口的那句話具有神妙的至高威力,貝戈特的堕落習性*和拙劣判斷力在這威力面前敗下陣來。
“啊!親愛的,”母親插嘴說,”有什麼證據肯定這是真的呢?人們總愛瞎議論。
再說,德·諾布瓦先生雖然為人和氣,但并不永遠與人為善,特别是對待和他不對路的人。
”
“這倒也是,我也有所察覺。
”父親說。
伊利亞特
“再說,既然貝戈特欣賞我可愛的乖兒子,許多地方我們應該原諒他。
”母親一面說,一面用手指撫摸我的頭發,夢幻的眼光久久地凝視我。
在貝戈特的這個裁決以前,母親早就對我說過,有朋友來時,我也可以邀請希爾貝特來吃午後點心。
但是我不敢邀請她,這有兩層原因,一是希爾貝特家從來隻喝茶,而我們家卻相反,除了茶以外,母親堅持要朱古力,我害怕希爾貝特會認為這十分粗俗,從而極度蔑視我們。
另一個原因就是我始終無法解決的禮節問題。
每次我去斯萬夫人家,她總是問我:
“令堂大人可好?”
我向母親提過,希爾貝特來她能不能也這樣問,因為這一點好比是路易十四宮中”殿下”的稱呼,至關重要。
但是媽媽根本聽不進我的話。
“不行,我不認識斯萬夫人呀。
”
“可她也不認識你。
”
“我沒說她認識我。
不過我們不一定對一切事情采取同樣的做法。
我要用另一種方式來款待希爾貝特,和斯萬夫人對你的接待方式不同。
”
我并不信服,所以甯可不邀請希爾貝特。
我離開父母去換衣服,在掏衣袋時突然發現斯萬家的膳食總管在領我進客廳時遞給我的那個信封。
我現在身邊無人,便拆開來看,裡面有一張卡片,上面寫着我應該将胳臂伸給哪位女士,并領她去餐桌就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