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痛苦的追求,主人公的任何一點歡樂都夾雜着-陰-影,就連讀者也感到焦慮,而在這焦慮之中,最美滿的生活也似乎無法忍受。
盡管如此,即使貝戈特的惡習是确有其事,也不能說他的文學是欺騙,不能說他豐富的敏感性*隻是逢場作戲。
在病理學中,某些現象表面上相似,起因卻各不相等,有的是因為血壓、分泌等等過高過多,有的卻因為不足,同樣,惡習的起因可以是過度敏感,也可以是缺乏敏感。
也許在真正的堕落生活中,道德問題的提出才具有令人焦慮的強度,而藝術家對這個問題的答案并不是從個人生活出發,而是屬于一般性*的文學性*的答案–對他來說這才是真正的生活。
教會的大聖師們往往在潔身自好的同時,接觸人類的一切罪惡,并從中獲得自己個人的神聖性*。
大藝術家也一樣,他們往往在行惡的同時,利用自己的惡習來繪制對我們衆人的道德标準。
作家生活環境中的惡習(或者僅僅是弱點笑柄),輕率乏味的談話,女兒令人反感的輕浮行徑,妻子的不忠,以及作家本人的錯誤,這些都是作家在抨擊中最經常譴責的東西,但他們并不因此而改變家庭生活的排場或者家中所充斥的庸俗情調。
這種矛盾在從前不像在貝戈特時代這樣令人吃驚,因為,一方面,社會的日益堕落使道德觀念越來越淨化,另一方面,公衆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想了解作家的私生活。
有幾個晚上,在劇場中,人們相互指着這位我在貢布雷時如此敬佩的作家,他坐在包廂深處,他的伴侶們的身分就足以為他最近作品中的觀點作注腳–或是對這觀點的可笑或尖銳的諷刺,或是對它的無恥否定。
這些人或那些人對我說的話并不能使我對貝戈特的善良或邪惡知道得更多。
某位好友提出證據,說他冷酷無情,某位陌生人又舉一事為例(令人感動,因為貝戈特顯然不願聲張),說明他很重感情。
雖然他對妻子無情無義,但是,當他在鄉村小店中借宿一夜時,他卻守候在試圖投水自盡的窮女人身旁,而且,當他不得不離開時,他給店主留下不少錢,讓他别把可憐的女人趕走,讓他照顧她。
也許,随着大作家和蓄山羊胡的人在貝戈特身上的此漲彼落,他的個人生活越來越淹沒在他所想象的各種人生的浪潮之中。
他不必再履行實際義務。
因為它已被想象的各種人生這項義務所取代。
同時,既然他想象别人的感情時如同自己的切身感受,所以,當形勢要求他和一位不幸的人(至少暫時不幸)打交道時,他的觀點不再是自己的,而是那位受苦者的;既然他從那個觀點出發,于是,凡不顧他人痛苦、一心隻打自己小算盤的人的語言便受到他的憎惡,因此,他在周圍引起了理所當然的怨恨和永不磨滅的感激。
這個人内心深處真正喜歡的隻是某些形象,隻是用文字來構圖和描繪(如同小盒底的袖珍畫)。
如果别人送他一點小東西,而這小東西能啟發他編織形象的話,那麼,他一謝再謝,但他對于一個昂貴的禮品卻毫無感激之意。
如果他出庭申辯,他斟酌字句時不會考慮它們對法官會産生什麼效果,而會不由自主地強調形象–法官肯定沒有看到的形象。
在希爾貝特家初次與貝戈特相遇的那天,我對他說不久前看了拉貝瑪的《菲德爾》。
他告訴我有一個場面,拉貝瑪靜立着、手臂平舉–正好是受到熱烈鼓掌的那一幕–這是古典傑作在她高超技巧中的巧妙再現,而她大概從未見過這些傑作,例如奧林匹斯聖殿中楣間飾上的那一位赫斯珀裡得斯①,以及古代埃雷克塞伊翁寺殿②上美麗的貞女。
“這可能是直感,不過我想她肯定去博物館的。
’判明’這一點将很有意義(’判明’是貝戈特的常用詞,有些年輕人雖然從未見過他,但也借用他的詞彙,通過所謂遠距離啟示而模仿他說話)。
”
“您是指女像柱吧?”斯萬問道。
我是貓
“不,不,”貝戈特說,”當然,她向奧侬娜承認愛情時,那姿勢很像凱拉米科斯的赫蓋索方碑上的圖③,但除此以外,她再現的是一種更為古老的藝術。
我剛才提到古老的埃雷克塞伊翁寺的卡裡阿蒂德群像,我承認它與拉辛的藝術沒有絲毫相似之處,不過,《菲德爾》内容那麼豐富……再添一點又何妨……啊!再說,六世紀的小菲德爾的确很美,挺直的手臂,大理石雕像般的卷發,不錯,她想出這些來真了不起。
比起今年許多’古典’作品來,這出戲裡的古典味要濃得多。
”
①法文複數的赫斯珀裡得斯是希臘神話人物阿特拉斯(天的托持者)的三個女兒。
②埃雷克塞伊翁是希臘雅典古衛城上的寺殿,上有著名的女像柱。
③凱拉米科斯,雅典城古區,該區墓園中有好幾座公元前四世紀的墓碑,其中有赫蓋索方碑,碑上一女奴向女主人獻珠寶盒。
貝戈特曾在一本書中對這些古老的雕像進行著名的朝谒,因此,他此刻的話在我聽來清楚明了,使我更有理由對拉貝瑪的演技感興趣。
我努力回憶,回憶我所記得的她平舉手臂的場面,我還一面想:”這就是奧林匹斯的赫斯珀裡得斯,這就是雅典古衛城中美麗祈禱者雕像的一位姐妹,這就是高貴藝術。
”然而,要想使拉貝瑪的姿勢被這些思想所美化,貝戈特本該在演出以前向我提供思想。
如果那樣的話,當女演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