姿勢确确實實出現在我眼前時(也就是說,當正在進行的事物仍然具有全部真實性*時,)我就可以從中提取古雕塑的概念。
而現在,對于這出戲中的拉貝瑪,我所保留的隻是無法再更改的回憶,它是一個單薄的圖像,缺乏現在時所具有的深度,無法被人挖掘,無法向人提供新東西。
我們無法對這個圖像追加新解釋,因為這種解釋得不到客觀現實的核對和認可。
斯萬夫人為了加入談話,便問我希爾貝特是否讓我讀了貝戈特論《菲德爾》的文章。
”我有一個十分淘氣的女兒。
”她補充說。
貝戈特謙虛地一笑,辯解說那篇文章沒什麼價值。
“哪裡的話,這本小冊子,妙極了!妙極了!”斯萬夫人說,以顯示自己是好主婦,讓人相信她讀過這本書,她不但喜歡恭維貝戈特,還喜歡贊揚他的某些作品,啟發他。
她的确以自己想象不到的方式給他以啟發。
總之,斯萬夫人沙龍的高雅氣氛與貝戈特作品的某個側面,這兩者之間存在着密切聯系,對今天的老人來說,它們可以互作注解。
我随興所緻地談了談觀感,貝戈特并不同意,但任我講下去。
我告訴他我喜歡菲德爾舉起手臂時的綠色*燈光。
”啊!布景師聽您這樣說會很高興的,他是位了不起的藝術家,我要把您的看法告訴他,他為這個燈光設計正十分自豪呢。
至于我嘛,說實話,我不大喜歡這種燈光,它使一切都蒙在海藍色*的霧氣之中,小菲德爾站在那裡就像水族館缸底上的珊瑚枝。
您會說這可以突出戲的宇宙性*,确實如此。
不過,如果劇情發生在海神的宮殿,那麼,這種布景就更合适了。
是的,當然,我知道這出戲裡有海神的報複。
不,我并不要求人們僅僅想到波爾羅亞爾,但是,拉辛講的畢竟不是海神的愛情呀。
話說回來。
這是我朋友的主意,效果強烈,而且歸根到底,相當漂亮。
總之,您喜歡它,您理解它,對吧,我們對這一點的想法從根本上是一緻的,他的主意有點荒誕,對吧,但畢竟别出心裁。
”當貝戈特的意見與我相反時,他決不象德·諾布瓦先生所可能做的那樣,使我無言以對,沉默不語,但這并不是說貝戈特不如大使有見解,恰恰相反。
強大的思想往往使反駁者也從其中獲得力量。
這思想本身就是思想的永恒價值的一部分,它攀附、嫁接在它所駁斥的人的精神上,而後者利用某些毗鄰的思想奪回少許優勢,從而對最初的思想進行補充和修正,因此,最後結論可以算是兩位争論者的共同作品。
隻有那些嚴格說來不算思想的思想,那些毫無根基、在對手的精神中找不到任何支撐點,任何毗鄰關系的思想,才會使對手無言以對,因為他面對的是純粹的空虛。
德·諾布瓦先生的論點(關于藝術)是無法反駁的,因為它是空幻的。
既然貝戈特不排斥我的不同看法,我便告訴他德·諾布瓦先生曾對我嗤之以鼻。
”這是個頭腦簡單的老頭,”他說,”他啄您幾下是因為他總以為面前是松糕或墨魚。
”斯萬問我道:”怎麼,您認識諾布瓦?””啊,他像雨點一樣令人厭煩,”他妻子插嘴說,她十分信賴貝戈特的判斷力,而且也可能害怕德·諾布瓦先生在我們面前說她的壞話,”飯後我想和他談談,可是,不知是由于年齡還是由于消化問題,他顯得很遲鈍,我看早該給他注射興奮劑!”貝戈特接着她說:”對,沒錯,他往往不得不保持沉默,以免不到散場就把他儲存的、将襯衣前胸和白背心撐得鼓鼓的蠢話說光了。
””我看貝戈特和我妻子未免太苛刻,”斯萬說,他在家中充當通情達理的角色*,”當然,諾布瓦不會引起您很大興趣,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斯萬喜歡收集’生活’中的美),他這個人相當古怪,是個古怪的情人,”他等希爾貝特确實聽不見時才接着說,”他曾在羅馬任秘書,那時他在巴黎有位情婦,他愛得發瘋,千方百計每星期回來兩次,僅僅和她呆上兩小時。
那女人既美麗又聰明,不過現在已經是老太太了。
這期間他又有過許多情婦。
要是我呆在羅馬,而我愛的女人住在巴黎,那我準會發瘋。
對于神經質的人來說,他們必須屈尊’下愛‘(老百姓的說法),因為這樣一來,他們所愛的女人就會考慮利害關系而遷就他們。
”斯萬突然發現我可以将這句格言應用于他和奧黛特的關系,便對我十分反感,因為,即使當優秀人物似乎和你一同翺翔于生活之上時,他們身上的自尊心仍然氣度狹窄。
斯萬僅僅在不安的眼神中流露了這種反感,嘴上什麼也沒說。
這毫不奇怪。
據說(這種說法是捏造的,但其内容每日在巴黎生活中重複)拉辛對路易十六提到斯卡隆①時,這位世上最強大的國王當晚沒有對詩人說什麼,然而第二天拉辛便失寵了。
①斯卡隆(1610-1660),法國作家,他死後,路易十四秘密與他的遺孀結婚。
理論要求得到充分的表述,因此,斯萬在這片刻的不快并擦拭鏡片以後,對思想進行補充,而在我後來的回憶中,他這番話仿佛是預先警告,隻是我當時毫無察覺罷了。
他說:”然而,這種愛情的危險在于:女人的屈服可以暫時緩和男人的嫉妒,但同時也使這種嫉妒更為苛刻。
男人甚至會使情婦像囚犯一樣生活:無論白天黑夜都在燈光監視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