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認為又辨認出某一回憶來了?抑或它們甚至并不遮掩着什麼思想,而是我視力疲勞,叫我一時看花了眼,就象有時在空間會看花眼一樣?這一切,我不得而知。
這期間,幾株樹繼續向我走來。
也可能這是神話出現,巫神出遊或諾爾納①出遊,要向我宣布什麼神示。
我想,更可能的,這是往昔的幽靈,我童年時代親愛的夥伴,已經逝去的朋友,在呼喚我們共同的回憶。
它們象鬼影一般,似乎要求我将它們帶走,要求我将它們還給人世。
從它們那簡單幼稚又十分起勁的比比畫畫當中,我看出一個心愛的人變成了啞人那種無能為力的遺憾。
他感到無法将他要說的話告訴我們,而我們也猜不明白他的意思。
不久,兩條路相交叉,馬車便抛棄了這幾株樹。
馬車将我帶走,使我遠離了隻有我一個人以為是真實的事物,遠離了可能使我真正感到幸福的事物。
馬車與我的生活十分相象。
①諾爾納是斯堪的納維亞神話中的命運之神。
我看見那樹木絕望地揮動着手臂遠去,似乎在對我說:”你今天沒有從我們這兒得悉的事情,你永遠也不會知道。
我們從小路的盡頭極力向你攀去,如果你又叫我們堕入這小路的盡頭,我們給你帶來的你自己的一部分,就要整個永遠堕入虛無。
”确實,雖然以後我又一次體會到剛才這種快樂和焦慮,雖然有一天晚上–已為時過晚,而且永遠不再來–我非常懷念這種快樂和焦慮,可是我到底沒明白這些樹想給我帶來什麼,也不知道我從前到底在什麼地方見過。
待馬車再次改變方向,我背對着大樹,再也看不見大樹的時候,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問我為什麼面帶沉思,我當時心裡真是十分難過,似乎我剛剛失去了一位朋友,我自己剛剛死去,我背棄了一位死者或者沒有認出一位天神來。
該想到歸去了。
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對大自然頗有欣賞能力,比我外祖母更為冷靜。
甚至除了博物館和貴族住宅之外,她也能辨認出某些古老的事物那純樸而壯麗的美。
她吩咐車夫走通往巴爾貝克的老路。
這條路來往的人很少,兩旁種着老榆樹,叫我們看上去歎為觀止。
我們一旦得知有這條老路,以後出去時,總要走這條路,除非去時我們已走過這條路,返回時,為了換換花樣,我們才走另一條路,穿過尚特雷納和岡特盧的樹林。
林中,無數小鳥就在我們身邊相互應答,但是我們看不見小鳥在哪裡,使人産生與閉上眼睛完全相同的甯靜印象。
我就象普羅米修斯被鎖鍊拴在山岩上一樣被緊緊拴在我的折疊式座席上,傾聽着我的俄刻阿尼得斯①。
純屬偶然,我望見一隻小鳥從一片樹葉跳到另一片樹葉底下,表面看上去它與這合唱似乎沒有多大關系,以至于我覺得從這個跳躍的、吃驚而又沒有眼神的小小軀體上,看不出來為何要來這個大合唱。
①俄刻阿尼得斯是大洋與忒堤斯的女兒,海洋中的女神,相傳有三千個。
在埃斯庫勒斯的《被縛的普羅米修斯》中,她們構成合唱隊,對英雄的痛苦表示無限同情。
這條路與人們在法國遇到的許多這一類的路完全相同,上坡很陡,然後下坡很長。
當時,我不覺得這條路有什麼迷人的地方,隻是為返回住所而感到高興。
但是後來,對我來說,這條路變成了一個快樂的因由,它留在我的記憶中,如同一條道路開頭的一段。
我後來散步時或旅行中經過的所有與此相像的道路,無法延續下去,都立刻與它連接起來,借助于它,能夠與我的心即刻相通。
馬車或汽車一踏上這樣的路,似乎是我與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一起走過的那條路的延續,就像剛剛過去的事情支撐我現在的意識一樣,我在巴爾貝克附近出遊的那些下午産生的印象便立刻來支撐我的意識(這中間的年代完全消失)。
那時,樹葉散發着芳香,薄霧在緩緩升起,即将抵達的村莊後面,可在樹木之間依稀望見落日的餘晖,似乎那裡便是我們的下一站,樹木蔥郁,距離遙遠,當晚是到不了的。
現在我在另一個地區,在一條相似的路上,我感受的印象,充滿了與那時的印象相同的次要感覺:自由呼吸,好奇,懶散,有胃口,歡快,排除一切其他的感受。
原來的印象與此刻的印象連接在一起,又得到了加強,更加濃稠,成為一種特殊的快樂類型,幾乎是一種生活框架,後來我很難得有機會再次遇到。
但是在這個框架之中,喚起回憶便在具體物質感受的現實之中注入了相當大一部分回憶的、想象的、難以捕捉的現實,在我經過的這些地區裡,除了一種美感以外,又叫我産生希望從此永遠在這裡生活這種轉瞬即逝而又狂熱的欲|望。
有多少次,隻是因為聞到了樹葉的芳香,便憶起坐在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對面的折疊式座席上,與盧森堡親王夫人擦肩而過時,親王夫人從自己的馬車上向她緻意,憶起回到大旅社進晚餐的情景。
這一切都如同難以形容的幸福一般出現在我的面前。
而這種幸福,無論是現在,還是未來,都不會再次還給我們。
人的一生中隻能領略一次!
常常,我們未返回,太陽就已落山。
我将天上的月亮指給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看,腼腆地背誦出或夏多布裡昂,或維尼,或維克多·雨果的美麗詩句:”它将憂郁的古老秘密撒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