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的日子,每當我在旅館内或旅館外與他相遇時–他衣領高高,單隻眼鏡轉瞬即逝跳來跳去,似乎是他四肢的重心,他總是圍繞着單隻眼鏡來平衡四肢的動作–我都可以意識到,他根本不想接近我們。
我也看到他不和我們打招呼,雖然他不會不知道我們是她嬸祖母的朋友!我感到多麼失望啊!我憶起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還有在她之間的德·諾布瓦先生,對我那樣和藹可親,便想道,可能他們隻是一些可笑的貴族,而且統轄貴族階級的法律中可能有一個秘密條款,允許女子和某些外交家在與凡人的接觸中(因為什麼原因我不得而知),可以不表現出傲慢。
相反,一位年輕的侯爵則必須鐵面無情地表現出傲慢來。
我的智意本來可以告訴我,事實正好與此相反。
可是我正經曆着可笑的年齡–絕不是什麼都不懂,而是十分多産的年齡,這個年齡的特點就是不去向智慧讨教,而且認為人的每一種屬性*似乎都是他們人格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周圍全是魔鬼和神祗,簡直不得安甯。
那時的一舉一動,幾乎沒有一件是以後希望能夠忘掉的。
相反,應該遺憾的是,當時使我們做出那一舉一動的那種自然,發自内心,以後卻沒有了。
以後看問題更實在了,完全與社會的其它部分相符合了,但是,少年時期是唯一學到東西的時期。
我猜測到的德·聖盧先生的傲慢以及這種傲慢所包含的鐵石心腸,從每次他從我們身邊走過時那種态度上都得到了證實:身體修長而不能彎曲,頭都總是高昂着,目光毫無表情。
光說毫無表情還不夠,還惡狠狠的,完全沒有一般人那種對他人權利的隐隐尊重,即使這些人不認識你的嬸祖母。
正是這種對他人權利的隐隐尊重使我在一位老婦人面前和在一盞煤氣路燈前行為不一樣。
前幾天我還設想他會給我寫幾封十分讨人喜歡的信,以向我表示好感;一個善于想象的人自稱代表民衆,正在用令人難忘的演說鼓動民衆,待他這樣一個人高聲道出他的夢幻,想象的歡呼聲一旦平息下去,他就和以前一樣還是一個大傻瓜,依然平平庸庸,默默無聞,距離議會與民衆的熱情很遠。
這位公子那冷冰冰的姿态,與上述那想象的來信相距十萬八千裡,與上述那議會與民衆的熱情亦相距十萬八千裡。
魯濱孫漂流記
那個秉性*傲慢而又心懷惡意的人,那些很說明問題的外表在我們心中産生了極壞的印象,大概是為了盡力消除這種壞印象,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又與我們談起她的侄孫(他是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一個侄女的兒子,比我年齡稍大)心地無限善良。
世界上竟有人能夠不顧一切事實真相,将好心腸這一優秀品質借給心腸那麼硬的人,哪怕他們對組成自己那個圈子的有名氣的人彬彬有禮也好!對這一點,我算服了!有一天,我在一條窄路上與他們二人相逢,她沒有别的辦法,隻能将我介紹給他。
這一次,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本人,雖然是間接地,倒給她侄孫天性*的基本特點加上了一點肯定成分。
我對那些基本特點已經确信無疑。
他似乎沒有聽見人家在他面前道出某一個人的名字,面部肌肉沒有一塊動彈一下。
他的眼睛裡,沒有一絲最微弱的人類好感之光閃過,從目光的無知與空虛之中,隻流露出一種過分的誇張。
若沒有這一點,他的眼睛可就與沒有生命的鏡子完全無異了。
然後,那冷酷的眼睛盯住我,似乎向我答禮之前,想了解了解我的情況。
那種突然的發動,與其說來自有意的行為,還不如說來自肌肉反射更恰當一些。
他在自己和我之間留出盡量大的距離,将整個手臂伸出來,遠遠地向我伸過手來。
第二天他差人将他的名片送給我,我以為至少要有一場決鬥。
可是,他隻與我談文學,談了很久之後,他聲稱非常希望每天能見到我幾個小時。
但在這次拜訪過程中,他對精神方面的事情并沒有表現出熱烈的興趣。
他對我表示的好感與前一天的答禮也大相徑庭。
待我後來見到每當人家向他介紹某個人,他都是這個樣子時,我明白了,這不過是他那個家族中某一部分人特有的社交習慣。
他母親十分看重他要非常有教養這一點。
要求他的軀體服從這一習慣。
他這樣施禮,是并不考慮的,并不比想到他的漂亮衣服、他的漂亮頭發想得更多。
這是從思想上來說什麼也不說明的一件事,純粹是學來的,而我首先認為說明問題的,正如他的另一個習慣一樣:他認識了誰,立刻要人家将他介紹給本人的親屬。
這個習慣,在他已經變成本能性*的了,所以第二天我們遇到的時候,他一見了我,就朝我沖過來,連好也沒問,便要求我向身邊的外祖母通報他的名字。
那種狂熱的速度,似乎這要求是來自某種自己的本能,正象擋住迎面一擊那個動作,或熱水噴過來趕緊閉上雙眼一樣,不采取這樣的防護措施,再過一秒鐘停住不動,就會有生命危險。
這第一輪驅魔咒儀式一旦完成,就象怒氣沖沖的女妖剝下她的第一層外衣,用迷人的風韻将自己裝飾起來一般,我見過的這個傲慢的尤物變成了我遇到過的最可親可愛的人,最殷勤體貼的小夥子。
“好啦,”我心想,”我對他已經看錯了,我受了海市蜃樓的害。
可是,我不過勝了第一個馬上就要落到第二個手裡而已,因為他是一個迷戀貴族階級的大老爺,他又要極力掩蓋自己的真相了。
”果然,聖盧所受的全部良好教育,他的全部可愛可親,不久之後,便叫我見識了另一個人,而與我懷疑的很不相同。
這個外表上是個傲慢的貴族和運動員的小夥子,隻對精神方面的事情看得重、有興趣,特别是對文學和藝術上的時髦表現十分有興趣,這在他嬸祖母看來,似乎是那麼可笑。
此外,他滿腦子都是她嬸祖母稱之為”社會主義演說”的玩藝,對他自己的階層充滿了深深的蔑視,經常花幾小時研究尼采和普魯東。
他是很快便佩服人家鑽在一本書裡,隻關心抽象思維的”知識分子”①。
這種傾向非常抽象地表達出來,使他與我平常操心的事情距離很大,甚至就在他進行這樣表述的時候,雖然我覺得很能打動人,可是也叫我有些厭倦。
我可以說,我剛剛讀了關于著名的德·馬桑特伯爵那充滿轶事的回憶錄之後那些日子裡,當我确實知道了這馬桑特伯爵就是他的父親以後,我特别希望對德·馬桑特先生過去的生活知道得更準确,更詳細一些。
想到羅貝爾·德·聖盧不但不滿足于做他父親的兒子,不但不能将我引進他父親的一生這部過時的小說中去,反而培養自己去熱愛尼采和普魯東,我真是氣得要發瘋。
在馬桑特伯爵身上,一個已經遙遠時代那樣特别的風雅與充滿幻想的精神合二而一了。
他的父親說不定不會贊同我的遺憾。
他本人是一個聰明人,越出了他那個花花公子生活的界限。
他幾乎沒有來得及了解他的兒子,但他希望兒子比自己有出息。
我相信他可能與家族中其它人相反,會贊賞他的兒子,會為兒子将構成父親從前可憐的消遣的東西抛在一邊去進行嚴肅的思考而感到高興。
他會不露聲色*地,懷着他那偉大神師的謙虛精神,去偷偷閱讀兒子最喜愛的著作,以估計一下羅貝爾比他高明多少。
①”知識分子”這種用法,在當時還是新詞。
再說,還有一件令人傷心的事,就是雖然德·馬桑特先生心胸很開闊,會欣賞與自己那麼不同的兒子,但是羅貝爾·德·聖盧是相信品德與某些藝術形式和生活方式相聯系的人,他對自己的父親懷着雖說充滿感情卻又有些蔑視的記憶,他的父親一輩子就是關心打獵,賽馬,聽瓦格納的曲子要打哈欠,對奧芬巴赫卻非常着迷。
聖盧還不夠聰明,他不懂得智力價值與附和某種美學模式毫無關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