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德·馬桑特的”智慧”看不起,同布瓦爾迪歐的兒子對布瓦爾迪歐、拉比什的兒子對拉比什可能會看不起一樣,因為這些兒子如果是最象征主義文學和最複雜的音樂的信徒,就必然會看不起自己的父親。
“我對父親了解很少,”羅貝爾常說,”據說他是一位很傑出的人。
他的不幸就在于他生活在那個可悲的時代。
出生在聖日耳曼區,生活在’美女海倫’的時代,這就造成了一生中的災難。
如果他是熱衷于’Ring’①的小資産者,說不定還能做出完全不同的事情來。
人家甚至告訴我,說他很喜愛文學。
無法知道究竟,因為他所理解的文學,完全由過時的作品組成。
”
①德文:戒指,此處是指瓦洛納的四部曲《尼布隆根的戒指》。
對我來說,我覺得聖盧有些嚴肅,而他則不理解我并不比他更嚴肅。
他判斷每一事物,隻憑這事物所包含的智慧有多重,某些事物賦予我美妙的想象,他體會不到,而認為這些事物很膚淺。
他自認為我比他遜色*得多,可是我能夠對這些事情感興趣,他很驚異。
頭幾天,聖盧就征服了我的外祖母。
不僅通過他巧妙地向我們兩人表現出無時無刻的好意,而且在好意上又加上自然,他在各種事情上均是如此。
自然–大概是因為透過待人接物的藝術,他叫人感覺到自然–這是我外祖母看得最重的優點,無論是在花園裡,還是在烹調上,還是在鋼琴演奏上,都是如此。
在花園裡,例如在貢布雷的花園裡,她不喜歡有特别整齊的花壇;在烹調上,她讨厭所謂的”拼花樣”,那種幾乎辨認不出是用什麼東西做出來的食品,在鋼琴演奏上,她不喜歡過分雕琢,加工過細,她甚至對魯賓斯坦①彈琴音符不清、走調都有一種特殊的好感。
這種自然,她甚至從聖盧的衣着上體會出來,是輕松的華麗,無任何”裝腔作勢”以及”拘泥、刻闆”,不僵硬,也不上漿。
她更欣賞這個富有的年輕人那股毫不在乎、自由自在的勁,生活在奢華之中卻沒有”銅錢臭”,不擺闊架子。
聖盧依然無法阻止自己的面部透露出某種激*情,她甚至從這上面也找到這種自然的動人之處。
①魯賓斯坦(1829-1894),俄國鋼琴家,作曲家。
一般來說,随着童年的逝去,這種無法做到便和那個年齡的某些生理特點一起消失了。
例如他熱切地期望着什麼,而又沒有指望得到,哪怕是一句恭維話,都會使他迸發出那種驟然、炎熱、有感染力而又外露的快樂,他無法控制,也無法掩飾。
快活的怪相無可阻擋地飛上他的面龐,雙頰細膩的皮膚透出紅暈,雙眼映出羞澀和快樂。
對這種直爽和天真無邪的優美表露,我外祖母無限感動。
這種表情,在聖盧身上,至少在我與他友情甚笃的時代,是不騙人的。
我認識另一個人–這樣的人很多–對這個人來說,那種來得快去得快的紅暈所表現出的生理上的誠懇,絲毫不排除道德上的表裡不一。
這種紅暈,常常隻證明一些足以幹出最卑鄙、奸詐行為的人感到高興的強烈程度,他們甚至在快樂面前不能自持,不得不向别人承認這種快樂。
使我外祖母特别酷愛聖盧的原因,自然是他那樣毫不拐彎抹角地承認他對我懷着好感。
為了表達這種好感,他用的那些詞語,我外祖母說,似乎連她自己也找不到,是最準确的,真正動情的,是同時屬于”塞維尼和博澤讓”的詞語。
他也毫無拘束地拿我的毛病開玩笑–他挑我的毛病那種細心勁,叫我外祖母覺得好玩–但也象我外祖母一樣,是滿懷柔情的。
相反,他熱情地、毫無保留地、毫不冷淡地盡情贊揚我的優點,而他那個年齡的年輕人一般認為,非要借助于保留和冷淡才能顯出自己了不起。
我稍感不适,他就去叫人來;天氣轉涼,我自己還沒發覺,他已經把毯子蓋在了我的腿上;若是感到我很憂郁或者不快活,他便不聲不響地安排好,晚上陪我陪得更晚。
他表現出那樣的細心周到,從我健康的角度來說,更嚴酷一些對我說不定更有好處。
我外祖母覺得這幾乎有些過分,但是,作為對我疼愛的表示,她深深地受到感動。
我們兩人很快就說好了:我們已經成了永不相棄的摯友。
他說”我們的友誼”時,就好象談一件什麼存在于我們身外的重要而甜美的事情一般,而且很快他便将”我們的友誼”稱之為他生活中最大的快樂了–對他情婦的愛不計在内。
這些話引起我某種感傷,我很為難,不知如何作答,因為和他在一起,和他談話–肯定,與任何别的人也是如此–我絲毫感覺不到沒有人陪伴時反而會感覺到的那種幸福。
獨自一人的時候,有時我感到有一種感覺從内心深處湧來,是那種給我以甜美的快意的感覺。
但是,我一跟什麼人在一起,一跟一位朋友談話,我的思想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思考朝着談話對象而去,而不是朝我自己而來了。
思考循着這樣的反方向而去時,絲毫不能引起我的快樂。
我一離開聖盧,便借助于語句,将我與他一起度過的紛亂的每一分鐘理出點頭緒來。
我心裡想,我有一個好朋友,一個好朋友是罕見的,我感到周圍皆是難以到手的财富,這時我恰恰體會到與對我來說實為自然的快樂相反的東西,與從我内心汲取了什麼,并将這個隐藏于半明半暗之中的念頭置于光天化日之下而體會的快樂相反。
如果我花上兩、三個小時與羅日爾·德·聖盧聊天,他對我對他說的話又很贊賞,我便感到某種後悔,遺憾,厭倦,覺得不如一個人獨處及準備好開始工作。
但是我心裡又想,一個人聰明并不僅僅為了自己,最偉大的人物也期望為人欣賞,我不能将這幾個小時視為浪費,在這幾個小時的過程中,我在朋友的心目中建立起了自己高大的形象。
我很容易地說服了自己,認為應該為此而感到高興,正因為我不曾體會到這種幸福,我更熱切地期望永遠不要剝奪我這種幸福。
對于我們身外的财富,人們總是比擔心所有其它的财富更擔心這些财富消失,因為我們的心沒有占有這些财富。
我感到自己能夠比很多人更好地體現友誼的美德(因為我總是将朋友的利害放在所謂個人利益之上,我對這些個人利益是不在乎的,而其他人對這個極為關切)。
但是感到我的心靈與他人心靈之間的差異–我們每個人心靈之間都是有差異的–不但沒有擴大,反而會消失,我卻無法因此而感到快樂。
相反,有時,我的思想從聖盧身上辨别出一個比他本人更普通的一個人,”貴族”,而且就象一種内在的精神指揮着他四肢的動作一樣,是這個”貴族”在指揮着他的一舉一動。
這時候,雖然我在他身旁,實際上我是獨自一人,我在他面前好似我面對一處風景,理解了這景色*的和諧一樣。
他隻不過是一件物品罷了,我的思考力圖加深對這件物品的認識。
我總是從他身上找到那個先入為主的、上百歲的人,那個恰巧是羅貝爾期望自己不是的貴族,這時我感到極度的快樂,但屬于智力範疇,而不屬于友誼範圍。
他身心機敏,賦予他的是無限可親可愛的風雅;他很随便地請外祖母坐他的馬車,并且扶她上車;他怕我着涼,靈巧地從座位上跳下來,将他自己的外套披在我的肩上。
從這些舉動裡,我感覺到的,不僅是偉大的獵手世代相傳的靈巧–這個年輕人的祖先世世代代就是獵手,而他卻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