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他們一起回來,捉住那個壞蛋,剝掉他的衣服,打得他血迹斑斑,零下十度的大冷天,把他踢到門外。
人家發現他時,他已經半死不活,結果法院前來進行調查,那個倒黴鬼①好不容易才叫法院停止調查。
今日,我舅舅大概再也不會幹這麼殘酷處置人的事了。
他這個人對上流社會的人那樣高傲,可你想象不到,如今他與多少平民百姓有熱烈的友情,保護他們,哪怕得到的報答是忘恩負義。
一個從前在某一公館裡服侍過他的仆役,他會安插到巴黎去。
一個農民,他會叫人教他學會一行手藝。
這是他身上相當讨人喜歡的一面,與他那花花公子的一面形成鮮明對照。
”
①這個倒黴鬼,便是福古貝。
聖盧确實屬于上流社會的這種青年,他們所處的地位,使人可以對他們道出這樣的詞句:”他身上有相當讨人喜歡的東西,讨人喜歡的一面。
”這是相當寶貴的種子,很快就會生産出一種待人接物的方式。
在這種方式中,他人一錢不值,而”平民百姓”便是一切。
一言以蔽之,與平民百姓的驕傲截然相反。
“據說,他年輕時,在整個那個社會階層裡,他就是表率,他說了就算,簡直難以想象。
對他來說,在任何情況下,他認為怎樣最令人愉快,最實惠,他便怎樣辦,但是立刻便有附庸風雅的人來加以仿效。
在劇場裡,他很渴,叫人将飲料送到他的包廂後頭。
到了下周,每個包廂後頭的小客廳都裝滿了清涼飲料。
有一年夏天-陰-雨連綿,他有些風濕痛,便定做了一件柔軟而暖和的駝絨外套,無非是當旅行毛毯用,上面藍色*和桔紅的條條他一動未動。
立刻,高級裁縫便見他們的主顧都來定做藍色*長毛帶流蘇的外套了。
他在某一城堡度過一天,如果由于某種原因,他希望免去一次晚宴的莊重性*質,為了表示出這種細微差别,他沒有帶禮服來,穿着下午的上裝入席,那麼,在鄉下着普通上裝參加晚宴便成為時髦。
為了吃一塊點心,他沒有使用小勺,而使用了一個叉子或什麼他向金銀器匠定做的自己發明的餐具,那以後便不許他用别的方法吃了。
他想再聽一遍貝多芬的某幾首四重奏(要說他這些異想天開的想法,他可一點都不愚蠢,而是非常聰明),便請了一些藝術家來,每個禮拜為他和幾位朋友演奏。
那麼這一年,聚集為數不多的人,聽室内音樂,便是最為高雅的事。
我相信他生活中沒有煩悶過。
像他從前那麼漂亮,女人,他肯定有過不少的!不過我無法準确地告訴你都是誰,因為他這個人守口如瓶。
但是我知道,他反正把我那可憐的舅母欺騙得夠嗆!可這并不妨礙他跟她在一起很愉快,她對他無比鐘愛。
舅母死後,他哭了好幾年。
他在巴黎時,仍然幾乎每天到墓園去。
”
羅貝爾就這樣一面等待着他的舅舅,一面對我談到他。
結果是白等。
第二天上午,我回旅館,獨自一個人從遊藝場前面經過時,感覺到離我不遠有一個人在注視我。
我扭過頭去,看見一個男子,四十歲左右,很高,相當胖,唇髭很黑。
他一面用一根小手杖神經質地拍打着他的褲子,一面用睜得大大的眼睛聚精會神地盯着我。
有時,極其靈活的眼珠在兩隻眼眶裡骨碌碌地轉。
隻有站在一個陌生人面前,而這個陌生人又由于某種原因使你産生其它人–例如瘋子或暗探–不會産生的一些想法時,人才會有這種眼神。
他向我飛送過來絕妙的一瞥,既大膽,又謹慎,既飛快,又深沉,好似逃跑時投出的最後一瞥。
他環視一下四周,驟然擺出心不在焉而又高傲的神情,整個人突然一轉,扭身去看一張海報。
他專心緻志看海報,一邊哼着一首曲子,并整理垂在他扣眼間的那朵苔薔薇。
他從口袋裡取出一個摘記簿,好象是将戲名記在本子上。
他掏了兩、三次懷表,把一頂扁平的黑色*草帽向下拉到眼睛上,手又作帽沿狀,接長了草帽的邊沿,似乎為了看看是不是有什麼人來。
他做了一個不滿意的動作,通過這個動作,可以叫人看出,他已經等煩了。
但是如果真的等什麼人,則永遠不會做出這樣的動作。
然後他把帽子推向腦後,露出剪得很短的刷子頭。
可是兩側都還留着相當長而彎曲的鴿子翅膀①。
他大聲吐出一口氣來。
人不僅很熱,而且希望表現出自己熱得受不了時,就是這樣吐氣的。
①指鴿子翅膀一般的頭發。
我忽然想到,這是個旅館騙子,他可能前些日子已經注意到了我外祖母和我,正準備搞我們一下,可他剛才發現,就在他觊觎我的時候,讓我給撞見了。
為了騙我,他可能想通過這種新姿态,極力表現出心不在焉和漠不關心的樣子。
可是他未免誇張得太劍拔弩張了,以至似乎他的目的不僅是要打消我可能産生的懷疑,報複我不知不覺對他可能進行的侮辱,讓我明白他不僅沒看見我,而且我是一個太無足輕重的東西,根本不可能引起他的注意。
他做出勇夫模樣,挺起腰杆,撇起嘴唇,翹起胡子,在眼神裡再配上某種毫不在乎、生硬而又幾乎侮辱人的東西。
結果是他那奇異的眼睛,叫我一會将他當成偷兒,一會将他當成瘋子。
然而他的衣着極其講究,比起巴爾貝克我看見的所有洗海水浴的人衣着來,要嚴肅得多,簡潔得多,也叫我的上裝放了心,因為那些人的海濱裝那刺眼而又俗氣的淡顔色*常使我的上裝受到侮辱。
可是這時我的外祖母來迎我了,我們一起轉了一圈。
一小時以後,她回旅館去一小會,我在旅館門前等她。
這時我看見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與羅貝爾·德·聖盧以及在賭場前那樣死死盯住我看的那位陌生人一起走了出來。
他的目光與我看見他那時一樣,閃電一般飛快地從我身上掃過,然後,就象他沒有看見我一樣,收回到自己的眼前稍下的地方,遲鈍、有如中性*的目光,假裝外表上什麼也沒有看見,内心什麼也看不見。
這目光僅僅表示睜圓了眼睛,撐開了睫毛,感覺到四周有睫毛而感到滿意。
這是某些僞君子的那種虔誠而又沉醉的目光,是某些蠢人的自命不凡的目光。
我看到他已經換了衣服。
現在他穿的上裝顔色*更深,顯然這是因為真正的優雅比虛假的優雅距離簡樸更近一些。
但是,還有别的東西:更靠近些人,人們感受到,這些服裝上之所以幾乎完全沒有别的顔色*,并不是因為取消這顔色*的人對此無動于衷,而更确切地說,是因為出于某種原因,他禁止自己使用顔色*。
這些服裝顯示出來的樸素似乎是屬于那種源于對某種規定的服從,而不是源于對顔色*沒有胃口。
在長褲的料子中,有暗綠的絲,與襪子上的條紋非常和諧,那種精細透露出一律着深色*這種審美觀的強大力量,對這種趣味,出于容忍精神,隻作了這唯一的讓步。
領帶上有一個紅點,作為膽敢放肆,是難以察覺的。
“你好嗎?我來向你介紹這是我的侄子德·蓋爾芒特男爵,”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對我說。
陌生人并不看着我,咕咕哝哝地說了個含糊不清的”榮幸”,後面緊接着便是”哦,哦,哦”,為的是賦予他的和藹某種勉強的意味。
他蜷起小拇指,大拇指和食指,向我遞過中指和無名指來,這兩個手指上沒有一個戒指。
我隔着他的瑞典手套,握住這兩個指頭。
然後他沒有對我擡起眼皮,朝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轉過身去。
“天哪,我昏了頭了吧?”這位夫人笑着說,”我把你叫成德·蓋爾芒特男爵了!我向您介紹,這位是夏呂斯男爵。
不管怎麼說,這錯誤不太嚴重,”她又添了一句,”反正你确實姓蓋爾芒特嘛!”
這工夫,我外祖母出來了,我們便一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