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一次逃脫了無法入睡的困難,躲過了宇宙洪荒,躲過了歇斯底裡發作的覆沒。
前一天晚上我無法得到安甯時威脅着我的一切,現在,我都不再害怕了。
面前展現出新的生活。
雖然我已經很舒服,但是仍然象骨頭散了架一樣。
我一動不動,懷着喜悅品味着我的疲倦。
疲倦将我雙腿、雙臂的骨頭都拆散了,折斷了,現在我感到,這些骨頭都集中在我面前,随時準備重新接合起來。
隻要象寓言中的建築師那樣唱起歌來,我寫上就能将骨架重新豎立起來①。
①宙斯與安提俄珀之子安菲翁從赫耳墨斯處得到豎琴這個禮物後,一心一意沉醉于音樂,經常與其兄仄忒斯争吵。
但二人一緻同意去解救他們的母親(陷呂科斯及狄耳刻之手),并在底比斯稱王。
他們想在底比斯周圍築起城牆來。
仄忒斯背石頭時,安菲翁演奏豎琴将石頭引到自己身邊。
拉斯金在作品中數次引用這個神話,認為它象征着各社會階級之間的和諧。
突然,我憶起了在裡夫貝爾見到的、凝望了我好一會的那個神情憂郁的金發少女。
整個晚上,還有許多别的少女看上去很順眼,而現在,隻有她一個人剛剛從我記憶的深處升起。
我似乎覺得她注意到了我,預料裡夫貝爾的一個侍者會前來給我捎上她的一句話。
聖盧不認識她,但是認為她還象樣。
與她見面,經常與她見面,可能很困難。
但是為此我會不惜一切,我心中隻想着她。
哲學經常談到自由的行為和必要的行為。
一個行為,由于行動過程中抑制了升力,一旦我們的思想處于休整狀态,這個行為便這樣使某一回憶再次升起–直到此刻之前,這一回憶已被消遣的壓力将它與其他回憶拉平–并叫它奔騰起來,因為它比其他回憶更有魅力。
我們當時不知不覺,二十四小時過後我們才發覺。
比這種行為為我們所更完整地感受的行為,恐怕沒有了。
說不定也沒有比這更自由的行為,因為它還不具有習慣性*的性*質。
在愛情中,正是這種精神怪癖有助于使某一個人的形象單獨複活。
高老頭
正是我在海邊看見那一群美女列隊而過的第二天。
我向好幾位幾乎每年都到巴爾貝克來的旅館房客詢問她們的情況。
他們未能給我提供什麼情況。
此後,一張照片給我解釋了何以如此。
僅僅幾年以前,她們還是一群依然孩子氣十足、未定型而又甜美無比的小姑娘,人們可以看見她們在帳篷四周,圍成一圈坐在黃沙上:她們好似隐隐約約的白色*星群,即使你從中分辨出一雙比他人更明亮的眼睛,在這看不清的銀河星雲中,也立即會将她忘掉,并與其他人的眼睛混成一片。
現在,她們雖說還剛剛脫離女大十八變的年齡,但确實已經脫離了那個年齡。
誰又能認出,她們就是幾年前那一群小姑娘呢?
在距今不遠的那些年代裡,肯定她們并不象前一日在我面前第一次出現時那樣,給人一個群體概念。
這個群體本身那時尚不夠清晰。
那時節,這些小毛孩子還太小,還處于成型的基本階段,個性*還不曾在每一張臉上打上自己的烙印。
正像個體還渾沌存在的初級器官一樣,更确切地說個體是由珊瑚骨構成,而不是由組成珊瑚骨的一個個珊瑚蟲構成。
那時她們還是你擠我我擠你地擠在一起。
有時,一個小孩将身旁的小孩弄倒了,于是,一陣狂笑,似乎這是她們個體生命的唯一體現。
人人前仰後合,這些線條尚不清晰、作着鬼臉的面孔混成了一團肉凍,閃閃發光,顫顫巍巍。
在她們後來有一天給我看、而我亦保留下來的一張舊照片上,她們這孩子氣的群體與日後她們那行列的面孔已經是同樣數目。
人們感到她們在海灘上已經留下了不同尋常的痕迹,禁不住對她們望上幾眼。
但是人們還隻能通過理性*逐個地辨認她們,而任憑女兒十八變去變,直到這些重新組合的形狀逐漸侵占到另一個有個性*的人上去,才算是分界線,又必須去認明那另一個有個性*的人了。
高高的身材與鬈曲的頭發并存,這又一個人的俏麗面龐很可能就是這照相簿上所顯示的從前那個幹癟黃瘦的小毛丫頭。
這些少女,每個人的容貌特點在短暫的時間裡有了那麼大的變化,反使得這些特點成了一項模糊的标準。
另外一方面,她們之間共同的和似乎群體性*的東西,從那時起就是那麼突出,在這張照片上,有時連她們最好的朋友也會把這一個認作那一個。
要消除疑團,隻能通過服裝上的某個小玩藝,才可以肯定哪個人穿過這樣的衣服,戴過這樣的小玩藝,而其他人肯定沒有。
那個時節與我剛剛在海堤上看見她們那一天相比,差異是多麼大,而這兩個時間距離又是那麼近。
那個時節以來,她們仍然像我前一日感覺到的那樣放聲大笑,但是這種笑已不再是童年時期那種斷斷續續幾乎是自發的笑聲了。
從前那種痙攣性*的放松随時能叫這些腦袋去紮個猛子,猶似維沃娜①河中的鱥魚群,散開了,消失了,過了一小會又聚攏成群了。
①流過普氏故鄉貢布雷的河。
現在,她們的容貌已經成了自己的主人,個個目光緊緊盯着自己追逐的目标。
隻有我昨天那樣第一次依稀望見,猶猶豫豫又抖抖瑟瑟,才會将這些孢子混淆起來,正像往日的狂笑與陳舊的照片将這些孢子混成一團一樣。
時至如今,這些孢子都具有了個性*,而與那蒼白的石珊瑚分離了。
肯定,有許多次,在美麗的少女從我面前經過時,我向自己許下諾言,一定要再與她們見面。
一般來說,她們不再出現。
何況,記憶很快将她們遺忘,很難再找到她們的面龐。
可能我們的眼睛還沒有認出她們的時候,已經望見别的少女經過了。
這些新出現的少女,我們将來也不會再與她們見面。
另外有些時候,就象這狂傲的一群出現這樣,偶然又非把她們再次帶到我們眼前不可。
這時,我們感到這是美妙的偶然,因為我們将從這偶然上分辨出似乎機體形成、發育之初以組成我們生命的東西。
對于占有某些形像,事後我們會認為這是天注定的,而這種偶然将我們對某些形像的忠誠變成了輕而易舉、不可避免的事,有時–繼某些使人希望中止回憶的間斷之後–則是很殘酷的事。
如果沒有這種偶然,我們很可能像很多人一樣,剛剛開始,就輕易地遺忘了。
不久,聖盧的勾留已接近尾聲。
我并沒有在海灘上與這些少女重逢。
聖盧下午隻在巴爾貝克待一小會,時間太短,無法顧及她們,也無法為了我去與她們結識。
晚上他更得空一些,仍然常常帶我去裡夫貝爾。
在這些飯館中,正象在公園裡和火車上一樣,有些人在普普通通的外表之下隐形,而他們的名字會叫我們大吃一驚。
偶然問到他們的名字,我們就會發現,他們根本不是我們以為的無足輕重的小人物,而正是我們久聞大名的某一位大臣或公爵。
在裡夫貝爾飯店裡,已經有兩、三次,在聖盧和我看見所有的人開始離席時,有一個人剛剛來到,在一張桌旁落坐。
此人身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