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肌肉發達,五官端正,胡子花白,然而沉思的目光總是死死地望着天。
一天晚上,我們問老闆這位-陰--陰-沉沉的、孤獨的、姗姗來遲的用餐者是何等人氏。
“怎麼,這是鼎鼎大名的畫家埃爾斯蒂爾,你們不認識?”
他對我們說。
有一次,斯萬在我面前提過這個名字。
怎麼提起來的,我完全忘記了。
但是,某一記憶的疏忽,與看書時對某一句子成分疏忽一樣,有時不是促進把握不定,反而促進了過早的肯定。
“他是斯萬的一位朋友,是非常著名、身價極高的藝術家,”我對聖盧說道。
頓時,猶似一個寒顫傳到他身上和我身上,我們兩個人都想到,埃爾斯蒂爾是一位大藝術家,名人。
然後,我們又想到,他把我們與其他用餐人混成一團,肯定不會料到,想到他的天才,使我們多麼激動。
他對我們的崇拜一無所知,他也不知道我們認識斯萬。
如果我們沒有來洗海水浴,大概我們也不會受到這場折磨了。
但是,我們還遲遲停留在無法讓熱情保持沉默的年齡上,又設身處地想到隐姓埋名似乎令人壓抑的生活,于是我們寫了一封信,署上我們的名字。
在信中,我們向埃爾斯蒂爾披露,坐在他幾步開外地方的兩個用餐者,是對他的才能極為傾倒的兩個業餘愛好者,是他的好友斯萬的兩個朋友。
在信中我們要求向他緻以敬意。
一個侍者擔當了将這封信函送交那位名人的任務。
埃爾斯蒂爾雖然已經頗有名氣,但是那時節,可能他還沒有飯店老闆聲稱的那樣有名,稍微過了幾年之後,他才大有名氣。
他是在這家飯店還僅僅是農莊一樣時,最早來到這裡居住并帶來一群藝術家的人(那些藝術家,一俟人們在簡單的擋雨披檐下露天吃飯的農莊變成闊氣的用餐中心,便全部遷徙到别處去了。
埃爾斯蒂爾本人與妻子住在距此不遠的地方,隻因妻子不在,他此刻才又到飯店來)。
一位偉大的天才,即使在他還沒有得到承認的時候,也必然會激起某些崇拜現象。
不止一個稍事停留的英國女人,極想打聽埃爾斯蒂爾生活的情形,農莊的老闆從英國女人所提的問題或畫家收到國外許多來信中便得以猜度出幾分來。
這時老闆更注意到:埃爾斯蒂爾作畫時不喜歡别人打擾;月色*皎潔時,他深夜起床,把一個小模特兒帶到海邊,讓她**擺出姿勢來。
待他從埃爾斯蒂爾的一幅畫中認出挂在裡夫貝爾入口處的木制十字架時,不禁心中暗想,受了那麼多累沒有白費,遊人的贊美也并非沒有道理。
“就是這個十字架,”他瞠目結舌地反複說,”四塊木頭全在!啊,他費了多大的勁啊!”
可是,埃爾斯蒂爾送給他的一幅小小的《海上日出》是否價值連城,他倒不知道。
我們看到埃爾斯蒂爾讀了我們的信,将信放進自己的口袋,繼續吃飯,然後開始要他的衣帽,站起來要走了。
可以十分肯定,我們的作法使他不快,我們現在真希望(也真害怕)他還沒注意到我們時,就趕快溜掉。
我們從來沒想到一件事,可在我們看來那是最重要的事,那就是我們對埃爾斯蒂爾的熱情,我們不容許别人對這種熱情的真誠表示懷疑,我們确實也可以拿等待時那顆懸着的心,願意為這個偉人去赴湯蹈火來加以證明。
但是這種熱情,并非如我們自己想象的那樣,是佩服,既然我們還從未看見過埃爾斯蒂爾的任何作品。
我們情感的對象可能就是”大藝術家”這個空洞的概念,而不是一幅我們不曾見過的作品。
充其量這是空洞的佩服,是沒有内容的佩服的精神框架,感情骨架,也就是說,這是與童年緊密相連的某種東西,正像在成年人身上再也不存在的某些器官一樣。
我們還是孩子。
然而埃爾斯蒂爾就要走到門口時,突然一拐彎,朝我們走來。
我又驚又喜,緊張得無以複加。
如果是幾年之後,我就不會有這樣的感受了。
因為随着年齡的增長,人的能力越來越差,而對社交場合司空見慣又使人再也不會産生這樣的念頭,去挑起這樣不同尋常的機會,去感受這樣的激動了。
埃爾斯蒂爾坐在我們餐桌旁跟我們談了幾句。
我數次與他提到斯萬,但是他從未回答我。
我開始認為他并不認識斯萬。
他倒沒有因此就不請我到他在巴爾貝克的畫室去看他。
這個邀請,他并沒有對聖盧發出,這是因為我說了幾句話,使他認為我很喜歡藝術而赢得的邀請。
即使埃爾斯蒂爾與斯萬是親密好友,斯萬的推薦恐怕也不會達到這樣的效果(因為在人的生活中,無利害關系的情感所占的比例要比人們想的大)。
他對我極其和藹可親,比聖盧還要過之,正像聖盧的和藹可親超過一個小市民的殷勤一樣。
與一位大藝術家的和藹可親相比,貴族大老爺的和藹可親,再動人,也有演戲、做作的味道。
聖盧千方百計讨人喜歡,而埃爾斯蒂爾喜歡的是給予和獻身。
他擁有的一切,思想,作品,以及他認為次之又次之的其餘東西,都會興高采烈地送給一個理解他的人。
但是他沒有自己忍受得了的交際圈子,他在孤獨中生活,還帶有野性*的成份。
對此,上流社會的人稱之為虛假作态,沒有教養;當權者稱之為思想有問題;鄰舍稱之為神經病;家人稱之為自私和傲慢。
肯定,最初時,即使在孤獨中,他也愉快地想過,對于那些不理解或觸犯過他的人,他通過作品與他們交談,使他們對自己有充分了解。
說不定他獨自生活,并非出自對他人漠不關心,而是出自對他人之愛,正如我為了有一天能以更可愛的而目重新出現而放棄了希爾貝特一樣。
說不定他的作品就是為某些人畫的,猶似返回他們之中。
在這個返回中,人們雖然沒有看見他本人,但是會喜歡他、欽佩他,談論他。
不論是病人也好,修道士也好,藝術家也好,英雄人物也好,當我們以當初的心态決定放棄什麼的時候,一開始并不總是完全徹底的,後來,由于反作用,才對我們發生影響。
如果說他曾經希望為某些人作畫的話,那麼作畫的時候他可是為自己活着,遠離他已經漠然視之的社會。
孤獨的實踐使他愛上了孤獨,正象我們一開始對任何大事都恐懼萬分一般。
因為我們知道這大事與更小的事不相容,而我們将小事看得很重。
大事并沒有剝奪掉我們的小事,而更多的是使我們脫離小事。
在沒有經曆大事之前,我們的全部心思都在想知道我們可以在什麼程度上将其與某些小小的快活調和,一旦我們經曆了大事,那些小小的快樂便再也不成其為快樂了。
埃爾斯蒂爾并沒有與我們交談很久。
我準備那之後兩、三天内到他的畫室去。
但是,這個晚上的第二天,我陪外祖母從海堤盡頭往卡那維爾懸崖方向去散步,回來走到直通海灘的一條小街拐角處時,我們與一個少女迎面而見。
她低着頭,像一頭被人驅趕而很不情願回圈的牲口,手裡拿着高爾夫球棒,身後跟着一個盛氣淩人的男士。
此人很可能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