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什麼景物能向他提供素材。
這素材本身無關緊要,但對他的探索必不可少,正如一間實驗室或一間畫室之必不可少一般。
他清楚地知道,用柔和光線所産生的效果,用對某一過失改變看法而産生的内疚,用站在樹下或半潛入水中美如雕象的一些女郎,他造就了自己的傑作。
終于會有那麼一天,他的大腦已經衰退,面對他的天才使用的材料,他再也無力進行心智活動,隻有心智活動才會産生作品。
然而他會繼續尋找這些材料,為置身這些材料身旁而興高采烈,因為這些材料在他身上喚起精神上的快樂,精神上的快樂乃是工作的激發劑。
他會将這些材料籠罩在迷信的氛圍之中,似乎它們高于一切,似乎藝術作品的很大一部份已寓于其中,它們在某種程度上便蘊含着已經現成的藝術作品。
與模特兒經常來往、對模特兒寵愛之極,如此而已,他不會走得更遠。
他會與一些已經翻然悔悟的殺人犯無止無休地聊下去,這些殺人犯的悔恨和堕落昔日曾構成他小說的題材;他會在薄霧使陽光變得輕柔的國度買上一處鄉間住所;他會連續幾小時地注視女人洗浴;他會收集好看的衣料。
生活美好,在某種程度上是毫無意義的詞,尚處于藝術境界之下。
我見過斯萬就停留在這個階段上。
生活美好是一個階段,由于創作天才速度減慢,由于對促進創造天才的各種形式懷有偶象崇拜,由于希望少下功夫,像埃爾斯蒂爾這樣的人,有一天大概就會漸漸蛻化到這樣的階段上去。
他剛才終于給他的花卉畫上了最後一筆。
我望了望花卉,又浪費了一會功夫。
既然我知道那些少女大概再也不會在海灘上了,我望望花卉浪費時間,也就沒什麼了不起。
即使我認為她們還在海灘上,浪費這幾分鐘就會使我錯過與她們見面的機會,我也還是會看的,因為我心中暗想,埃爾斯蒂爾畢竟對他的花卉比對我與這些少女相見更有興趣。
我外祖母的天性*與我完全自私自利截然相反,但她的天性*仍在我的天性*中有所反映。
與我毫不相幹的一個人,我對他一直裝作很有感情或恭而敬之的人,在我面臨着危險,而他隻有點小麻煩時,我隻會對他的煩惱深表同情,象什麼大事一樣,而将自己面臨的險境視為小事一樁,因為我感到在他看來,這些事大概是這樣的比例。
如果實事求是地講,甚至還有過之,我不僅不為自己所處的險境而悲歎,而且還要迎着這風險走上去;而對于事關别人的危險,則相反,哪怕自己更有可能為危險擊中,也要盡量使别人免遭這種危險。
這樣做原因很多,說起來并不能為我增加光彩。
其中一個原因便是,雖然我一味思考時,覺得自己将生命看得很重。
但在我生命過程中,每當我為道德上的憂煩,或僅僅是精神上的不安而受到折磨時(有時這些精神不安是那樣孩子氣,我竟然不敢明說出來),如果突然出現什麼意外情形,給我帶來生命危險,這種新的思想負擔與其它思想負擔相比,是那樣輕快,以緻我會懷着輕松的感覺甚至是歡樂去迎接這種危險。
雖然我是世界上最膽怯的人,但我領略過這樣對危險的沉醉。
在我理智地思考時,看上去這與我的本性*是那樣格格不入,那樣不可想象。
即使在一個完全平靜而幸福的階段,當出了某種危險而且是生命危險時,例如我與另一個人在一起,我仍然不會不将他人置于安全的地位,而為自己選擇危險的位置。
相當數量的實踐體驗叫我明白了,我一直會這樣做而且會高高興興這樣去做時,我發現,與我一向自認為和肯定的相反,原來我對别人的看法是非常在乎的,這真叫我感到羞愧。
這種不可告人的自尊,卻與虛榮、狂妄毫無關系。
因為能使虛榮心與狂妄得到滿足的東西,一點也不會使我感到快樂,而且我一直是力戒虛榮、力戒狂妄的。
在有的人面前,我做到了完全隐藏起自己小小的長處,一旦他們知道這些小小的長處,對我的看法就會不那麼平庸。
對這些人,我從來無法剝奪自己的快樂,向他們表明,我更加熱心的是從他們前進的道路上移開死亡的威脅而不是從我自己前進的道路上。
由于我的動機是自尊而不是品德高尚,在任何情況下,他們的做法與此相反,我都覺得極其自然,我根本不會因此而責怪他們。
如果我自己的動機是出于一種義務感,我大概會感到,在這種情況下,無論是他們,還是我自己,都必須這樣做,可能就會因他們不這樣做而責怪他們了。
相反,我覺得他們保護自己的生命是非常明智的,同時也無法阻止自己将自己的生命置于第二位。
炸彈即将爆炸,我自己置身在他人之前。
後來我發現了,在這些人當中,有許多人的生命更沒有價值。
自那時以來,我覺得這樣做就尤其荒唐甚至罪惡了。
話又說回來,拜訪埃爾斯蒂爾那天,距我意識到這種價值差距時間還很遠,何況也談不上有任何危險,隻不過作為很有害的自尊心的前奏信号,要求自己對于本人那樣熱切向往的快樂,不要顯得比對人家尚未完成的水彩畫家的作品看得更重而已。
這幅畫終于完成。
一走到外面,我立即發現–
這個季節白晝是多麼長–天色*并非我想象的那麼晚。
交際花盛衰記
我們到海堤上去。
我以為那些少女可能還會從那裡經過,使出了多少詭計,才叫埃爾斯蒂爾呆在那個地方啊!我将我們身邊高聳入雲的懸崖指給他看,不斷地要求他與我談這些少女的事,以便叫他忘記時間,叫他留在那裡。
我似乎感到往海灘的盡頭走,截住這一小幫人的可能性*更大。
“我想跟您一起稍微再靠近一些,去看看這些懸崖,”我對埃爾斯蒂爾說,因為我發現這些少女中有一個常常往那邊去。
”一邊走,您一邊跟我談談卡爾克迪伊吧!啊,我多想到卡爾克迪伊去啊!”我又加一句,并沒有想到,在《卡爾克迪伊港》這幅畫中那麼強有力表現出來的嶄新特點,說不定更多地是來自畫家的視覺,而不是來自這片海灘真有什麼特别價值。
“自從我看了這幅畫以後,這個港口和海嘯角,可能就是我最想見識的地方了,而海嘯角從這裡去,又路途遙遠。
”
“即使卡爾克迪伊不是更近一些,我大概還是會更傾向于建議你去卡爾克迪伊,”埃爾斯蒂爾回答我說。
”海嘯角當然很精采,不過歸根結底不過是諾曼底或布列塔尼的那種大懸崖罷了,你已經見識過。
而卡爾克迪伊,低矮的海灘上岩石遍布,完全是另一回事。
在法國,我不曾見過與此相似的景色*,更使我憶起佛羅裡達的某些景觀。
又奇,又極其有野趣。
它位于克利杜和納奧姆①之間,這些海域是多麼荒涼,你是知道的,海灘曲線優美動人。
這裡,海灘曲線平平常常。
可是那裡,那曲線多麼優美,多麼柔和,我簡直無法對你形容!”
①這兩個地方似乎為作者所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