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輕浮的快樂,這都是她習慣成自然的高尚情懷。
當人們進一步了解她時,簡直可以說,她的情形猶如那些本來很膽小但是不願意顯出恐懼的小英雄,她們的勇武尤其值得贊揚。
簡直可以說,這種善良絲毫不存在她的天性*之中,她随時随地表現出來,乃出于精神高尚,感覺敏銳,要表現出是别人的忠誠朋友的良好意願。
關于我和阿爾貝蒂娜之間的緣份,聽着她對我說的動人言辭,似乎她會全力以赴以成全我們。
然而,可能出于偶然,可以安排的、能夠将我和阿爾貝蒂娜結合在一起的事情,她從來沒有幹過一樁。
我不敢發誓說,為了讓阿爾貝蒂娜愛上我,我下的那些功夫在她朋友的心中即使沒有引起搞些什麼秘密勾當以從中作梗的話,至少在她心中引起了某種憤怒。
當然這種憤怒掩飾得很好,而且出于高尚的情操,說不定她自己也在與之作鬥争。
安德烈的種種善意周到,阿爾貝蒂娜是做不到的。
然而安德烈内心深處是否善良,我無法肯定,正如那以後我對阿爾貝蒂娜是否善良也不能肯定一樣。
安德烈對阿爾貝蒂娜感情奔放而流于輕浮,總是表現出慈愛的寬容,對她說話,微笑,全是一個女友的話語和微笑。
更有甚之,她總是以朋友的身份行事。
為了叫這個貧困的朋友享受她自己的奢華,為了使這個窮朋友幸福,我日複一日地看見她比打算得到君主垂青的弄臣還要賣力,而個人從中沒有任何好處可撈。
别人在她面前憐憫阿爾貝蒂娜的貧困時,她是那樣溫和,話語憂傷而感人肺腑,真是令人動容。
較之對待一個富有的朋友,她更是操上一千倍的心。
如果有人提出,阿爾貝蒂娜說不定并不象人們說的那麼貧窮,安德烈的眉宇間就會罩上一層難以察覺的烏雲。
她似乎怏怏不樂。
如果别人還要進一步說,歸根結底,阿爾貝蒂娜也許并不會象人們想象的那麼難找婆家,她就要極力與您說相反的話,幾乎惱火地反複說:”可惜,她一定嫁不出去!這我知道,而且這叫我心裡夠難受的了!”
甚至對我而言,在這幫少女中,她也是唯一在我面前從未傳過别人對我說的不好聽的話的人。
更有甚者,假如是我自己唠叨這些話,她還佯裝不相信或者作出解釋,使那些話變得不傷人了。
這一系列的長處,就叫機靈。
有的人,如果我們要去跟誰決鬥,他們首先要向我們祝賀,并且補充一句,說沒有理由要這樣幹,這是為了在我們眼中更擡高我們表現出的勇氣,我們并不是不得已而為之。
機靈就是這些人的特性*。
有人與這種人正相反,在同樣的情況下,他們說:”你肯定很讨厭與人去決鬥,可是另一方面你又咽不下這口氣,不這麼幹不行。
”①在任何事情上總有說好與說壞的。
如果我們的朋友在我們面前複述别人說我們的傷人的話,而且為這樣做而感到高興,或至少感到無所謂,便證明他們對我們講這些話的時候,并不怎麼能設身處地,并不怎麼愛我們,還要往我們身上針刺、刀割,就象往動物腸膜上針刺、刀割一樣。
而另外一種朋友,也就是滿腦子機靈的朋友,他們聽到别人對我們的行動之所言,或者我們的行為使他們産生什麼看法,會使我們不快,他們總是對我們加以隐瞞,這種藝術可以證明他們具有高超的遮掩本事。
如果他們确實不往壞處想,而且人家說的話叫他們不好受,正象這些話也會叫我們難過的話,這種遮掩是并無不妥之處的。
我想,安德烈就屬于這種情況,當然我這樣說并無絕對把握。
①普氏本人1897年2月6日即在默東森林與讓·洛蘭決鬥過。
我們早已走出小樹林,沿着人迹罕到的崎岖小路前進。
安德烈倒一點不轉向。
紅與黑
“看,”她忽然對我說,”這就是你那了不起的克勒尼埃。
你還挺有運氣,這正好是埃爾斯蒂爾畫的那種天氣,那種光線。
”
頓時,在我腳下,我辨别出了埃爾斯蒂爾所窺視和撞見的海上仙女,她們躲藏在山岩之間,避過炎熱。
在可與達·芬奇的一幅畫相媲美的暗色*透明塗料下,這些美麗動人的影子,在樹蔭遮掩下,轉瞬即逝,靈活敏捷,默默無語,随時準備在陽光一抖動之時便溜到石頭下面去,躲藏在石縫間。
陽光的威脅一過去,這些影子又飛快回到山岩或海帶旁。
在懸崖和顔色*消褪的大洋那碎成斑斑點點的陽光下,這些影子似乎又在看守着山岩或海帶小憩,是一動不動而又輕浮的看門女人,緊貼着水面露出她們那凝脂般的身體和暗色*眼珠那專注的目光。
可惜我還在為環坐猜物遊戲時從希望的頂巅跌落下來而痛苦悲傷,所以我并沒有體會到不是這種情緒時我會體會到的那種快樂。
我們又和其他少女會齊,踏上歸途。
現在我知道我愛的是阿爾貝蒂娜了。
可惜,我倒不為讓她知道此事而操心。
自從在香榭麗舍大街遊戲以來,雖然我的愛情相繼眷戀的人幾乎都一樣,我的愛情觀卻已發生變化。
一方面,向我心愛的人傾訴,表白自己的柔情,我似乎覺得這不再是談戀愛最重要、最必要的一幕了;愛情本身,我似乎也覺得不是外在的現實,而隻是主觀的快樂了。
這種快樂,我感到,唯其阿爾貝蒂娜不知道我會感受到,她才會更加高高興興地去作一切必須做的事來維系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