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呀,與我們搭搭話,想出點什麼花樣,讓時間不要顯得那麼漫長,或露出點什麼本事,教我們一種玩牌的辦法呀,請我們喝茶呀,或請我們彈奏些樂曲呀,請我們某個時刻聚一聚呀,一起設法消遣呀,等等。
這些消遣的真正奧秘就是自尋快樂,不要聲稱煩悶得很,隻是互相幫助度過這煩悶的時光。
這些人終于在我們小住的末尾與我們結成了友誼。
第二天,他們相繼離去,又使這友情中斷了。
我甚至認識了一個有錢的小夥子,他的兩個貴族朋友當中的一個,以及又來住幾天的女演員。
這個小圈子已經隻有三個成員,另一個朋友已經返回巴黎。
他們要我和他們一起到他們常去的那家飯館去用晚餐。
我沒有接受,我想他們相當高興。
不過他們發出邀請時,是極盡和藹可親之能事的。
雖然實際上這邀請隻來自有錢的小夥子,其他幾個人隻不過是他的客人罷了。
由于陪同他的朋友莫理斯·德·福代蒙侯爵出身于名門望族,那個女演員問我願意不願意去時,為了擡舉我,她本能地說道:”這會叫莫理斯喜出望外。
”
待我在大廳中碰到他們三個人的時候,那個有錢的年輕人退後一步,倒是德·福代蒙先生對我說:”您不賞光來和我們一起進晚餐嗎?”
總而言之,我沒有充分利用巴爾貝克,這倒叫我更想再次前來。
我覺得自己在那裡待的時間太少。
可是我的朋友不這樣看,他們給我寫信,問我是不是打算永遠在巴爾貝克生活下去,是不是他們以後将不得不在信封上寫上巴爾貝克這個地名。
我的窗子不朝着田野,也不朝着一條街,而是朝着大海這邊,每天夜裡我聽到大海的呼嘯。
入睡之前,我象一隻小船一樣,将自己的睡夢托付給大海。
我有一種幻覺,便是這與波濤一起構成的喧嚣,大概在我不知不覺中就象睡夢中教的功課一般,具體地向我頭腦中灌輸了其魅力的概念。
旅館經理主動提出明年給我更好的房間。
我現在對自己的房間已經十分眷戀,走進房間裡再也聞不到印須芒草的味道。
從前在這個房間裡,我的思路是那樣難以展開,現在,這思路終于那樣準确地占據了整個空間,以緻當我應該在巴黎我從前那個天花闆很低的房間裡過夜時,不得不對自己的思路進行反方向的處理。
童年
确實應該離開巴爾貝克了。
在這個沒有壁爐和取暖器的旅館裡,寒冷和潮濕已經這樣沁人骨髓,不能再待下去了。
最後的幾周,我幾乎立即就忘記了。
每當我想到巴爾貝克,幾乎不加變化地重現在我眼前的,便是每天早晨的時刻。
天氣晴朗的季節,因為我下午要同阿爾貝蒂娜及其女友外出,外祖母遵照醫囑,強迫我每天早晨在暗中躺在床上。
經理發出命令,不許在我這一層弄出聲響,并且親自照看,要人們服從命令。
光線很強,我盡量長時間地讓那大紫窗簾拉着。
我剛來的第一天晚上,這窗簾曾對我表現出那樣大的敵意。
為了不讓光線透進來,每天晚上,弗朗索瓦絲都把毯子,桌子上的紅印花布,從這裡那裡弄來的料子接到窗簾上去,用别針别住。
也隻有她能把這窗簾解下來。
她無法把各處都拼接得恰到好處,于是這黑暗并不完全徹底,窗簾還是讓有如秋牡丹鮮紅的葉子一樣的東西撒播在地毯上。
我忍不住要上去赤腳踏住那些”秋牡丹”。
對着窗戶的那面牆,已被局部照亮。
牆上,沒有任何支撐的一個金色*圓柱體垂直地立在那裡,象在荒漠中作為希伯萊人前導的光柱一樣緩緩移動①。
①見《舊約出埃及記》第十三章:日間耶和華在雲柱中領他們的路,夜間在火柱中光照他們,使他們日夜都可以行走。
日間雲柱,夜間火柱,總不離開百姓的面前。
我再次躺下,靜靜地隻通過想象去品味遊戲、洗海水浴、步行的快樂,而且同時品味所有這一切快樂,上午很适宜做這些事。
快樂使我的心怦怦跳動,好似一台充分開動的機器。
但這台機器不能移動,隻能自我轉動,将其速度就地傳遞出去。
我知道那些女友們此刻正在海堤上,但我看不見她們,她們正從大海那高高低低的支脈前經過。
有時短暫放晴,在大海盡頭可以望見裡夫貝爾小城。
陽光将這座小城精心地分成一個個小塊。
它猶如一座意大利小鎮,栖息在大海藍瑩瑩的峰巅上。
我看不見女友們(而報販–弗朗索瓦絲管他們叫”報人”①–的叫賣聲,洗海水浴的人和孩子們玩耍發出的呼喊,如海鳥的鳴叫一般為輕輕撞碎的海浪敲擊着節拍。
這些聲音都傳到我這高台上來),我推測得到她們的存在,柔和的濤聲一直傳進我的耳鼓,我聽見她們卷進波濤中發出如同涅瑞伊得斯②的笑聲。
①此詞法文中也為”記者”之意。
②涅瑞伊得斯是涅柔斯和多裡斯的女兒,為海中仙女。
她們一共有姐妹五十人,但名字卻有七十七個,其中著名的有安菲特裡特、忒提斯、該拉忒亞等。
“我們看了半天,”阿爾貝蒂娜當天晚上對我說,”想看看你是不是會下來。
可是你的窗闆一直關着,甚至到了音樂會的時間還關着。
”
确實,十點鐘時,音樂會在我的窗下轟響起來。
如果海水漲潮,在樂器間歇之中,一個浪頭打來,似乎能将小提琴的節拍卷進自己那水晶渦狀物之中,泡沫濺到海底音樂那斷斷續續的回聲上,然後那形成浪花的海水重又流淌下去,流水傾注,水不間斷。
還不把我的衣物送來,讓我可以穿衣起床。
我着起急來,時鐘敲響正午十二點,弗朗索瓦絲終于來到。
連續幾個月,在這個我将之想象為隻受暴風雨襲擊并籠罩在煙霧之中因而那樣向往的巴爾貝克,晴朗的天空是那樣明亮,那樣甯靜,弗朗索瓦絲前來将窗戶打開時,我總能毫無謬誤地推想,我會找到折到外牆角上的那一方陽光。
其顔色*永恒不變,作為夏天的标志,則不如毫無生氣的假琺琅那樣抑郁而動人。
弗朗索瓦絲将窗簾上的别針一一取下,拿掉布料,拉開窗簾時,她展露出來的夏日似乎與一具華麗的千年木乃伊一般死氣沉沉,他是那樣亘古有之。
我家這位老女仆隻是小心翼翼地為這具木乃伊除去原來身上的衣物,叫它身着金袍、散發着香氣出現在人們眼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