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的最後一張面孔,怎麼能不是我回憶的唯一面龐呢?頭腦任憑往日的鍊條飛逝,隻死死留住這鍊條的最後一截。
制成這一截的金屬常常與消逝在黑夜中和我們人生旅途中的各個鍊條完全不同。
我們的頭腦隻把我們現在所在的國度當作真實的國度。
我最初的印象已經那樣遙遠,在我的記憶中無法找到什麼憑證防止其每天變形。
在我與這位少女一起聊天,吃茶點,一起遊玩所度過的漫長時光裡,我竟然不記得,她們與我從前如同在壁畫上見過一般、在大海前列隊走過的無情而又肉感的處女是同一批人。
地理學家,考古學家會把我們帶到卡利普索島①去,會挖掘出米諾斯的宮殿②。
隻是卡利普索不過是一個女子,米諾斯不過是一個毫無神祗氣息的國王。
甚至曆史告訴我們的作為這些極為真實的人的特性*的長處和短處,也常常與我們賦予那些叫同樣姓名的想象中的人物的長處和短處很不相同。
我初來乍到那幾天創造的優美的大海神話,就這樣消失了。
但是,至少我們在曾認為不可企及而熱烈向往的不拘禮節氣氛中度過了一些時光,這是不能等閑視之的。
①卡利普索島為仙女卡利普索所居住之島,她在這裡接待了奧德修斯并挽留他十年。
②普氏此處可能指克諾索斯宮殿。
據荷馬史詩,這克諾索斯宮殿是米諾斯王國的大城市,偉大的宙斯每隔九年前來,對米諾斯講述心腹之言。
1900年。
考古學家阿爾圖爾·伊文斯(1851-1941)挖掘出了這座宮殿,神話遂讓位于現實。
那些我們開始時覺得别扭的人,在與他們相處中,即使最後在他們身邊終于會體驗到不自然的、做作的快樂,這快樂之中也始終滞留着他們掩蓋住了的缺點的那種摻假的味道。
在我與阿爾貝蒂娜及其女友這樣的關系之中,構成其根源的真正的快樂,則留下一股馨香。
這股馨香,任何人工的辦法都無法将它賦予強摘下來的水果,或賦予未曾在陽光下成熟的葡萄。
在一段時間内,對我來說,她們是仙女。
甚至在我不知不覺中,她們在我與她們之間最普普通通的關系之中,加進了某些奇妙的成份,或者說,她們防止這些關系中有任何平庸的成份。
我的欲|望那樣貪婪地尋找雙眸的含義,如今這雙眸了解了我并對我微笑,但是第一天,這雙眸與我的目光相交時,猶如另一宇宙的光芒。
我的欲|望那樣廣袤地、細緻周到地将色*彩與芳香撒播在這些少女那有血有肉的表面上,她們卧在懸崖上,純樸地向我遞過三明治或者玩猜謎遊戲,以緻常常一個下午,我躺在那裡–就象那些畫家,他們要在現代生活中尋找古代的雄偉,賦予正在剪腳指甲的一個女人以《拔刺的人》①那樣的高尚,或者象魯本斯一樣,将自己認識的一些女人畫成女神②以構成古代神話場面–這些類型很不相同的長着棕發和金發的美麗身軀,在草地上散布在我的周圍。
我望着這些美麗的身軀,說不定它們并沒有去除全部平庸的内涵,日常的體驗使她們充滿了平庸的内涵,然而(我并沒有回憶起她們那天仙般的出身)我卻象赫拉克勒斯或忒勒瑪科斯一樣,似乎正在仙女之中嬉戲。
①《拔刺的人》是古希臘時代的銅塑,表現一個小夥子正從腳跟上往外拔刺,為羅馬博物館最美的藏品之一。
普魯斯特肯定在盧浮宮見過其複制品。
②普氏這裡可能指表現瑪麗·德·美第奇生活的系列畫,因為朱諾、密涅瓦和美惠三女神均簇擁着這位王後。
也可能是指一些神話人物畫,如《向維納斯獻祭》,畫上就有畫家自己的妻子出現。
此後,音樂會結束,壞天氣來臨,我的女友們離開了巴爾貝克,不是所有的人都象燕子那樣一起走,卻都在一周之内。
阿爾貝蒂娜第一個走了,突然走了,她的哪一個女友無論是當時,還是事後,都沒有弄明白為什麼她忽然回巴黎去了,既沒有功課,也沒有什麼消遣呼喚她到巴黎去。
“她一聲不吭就走了”,弗朗索瓦絲嘟嘟哝哝地說。
其實,說不定她巴不得我們這樣。
她覺得我們在旅社的雇員面前和經理面前太不謹慎。
雇員數目已大大減少,但仍有極少數顧客留在這裡,依然留下一些雇員。
經理則”侵吞錢款”。
确實,旅館很快就要關門,幾乎所有的人都走光了。
可是旅館從未這樣舒适。
當然經理并不這樣認為。
客廳裡,人們凍得發抖,客廳門口再沒有一個侍者照應。
經理沿着各個大廳,在過道上踱着方步。
他身穿嶄新的禮服,頭發理得那麼講究,那枯燥乏味的臉似乎構成了一個混合體,一份肉大概就有三份化妝品。
他不斷更換領帶(這樣擺闊要比保證取暖和保留工作人員少花錢,這就象一個人再也無法為一件善舉送上一千法郎,但是還能毫無困難地擺出大方的樣子,給前來送電報的電報員一百個蘇小費)。
他那樣子象在視察虛無,似乎要借助于個人的良好衣着,賦予這凄涼景象一種臨時性*質。
在這個時令已經不佳的旅館裡,人們對這凄涼景象感受良深。
經理宛若君主再現的幽靈,出沒于自己昔日宮殿的廢墟之中。
這條地方性*鐵路見旅客不足,已停止運行,直到明年春季才會恢複。
經理對此特别不滿。
“這裡缺的就是交通手段,”他經常這麼說。
雖然出現了赤字,他仍為今後幾年進行宏偉的規劃。
不論如何,當一些漂亮字眼施用于旅館業,而且又能使這一行業顯得宏偉壯麗時,他還能準确地記住一些。
“盡管在餐廳裡我有一個優秀班子,我的幫手仍然不夠,”他常常說,”穿制服的仆役仍有待改善。
明年我會聚集什麼樣的優秀部隊,你們會看到的!”巴爾貝克郵政總局服務中止,使他不得不派人去取信,有時用蹩腳馬車去送旅客。
我經常要求上車,坐在車夫旁邊,這樣,不論什麼天氣,我都可以出去走走,就象在貢布雷度過的那個冬天一樣。
有時暴雨如注,遊藝場早已關閉,外祖母和我隻好留在空蕩蕩的一些房間裡,就象狂風呼嘯時,待在船艙盡頭一樣。
與遠渡重洋一樣,每天在這船艙裡,我們在他們身邊度過了三個月而并不了解的人當中,會有一個朝我們走來。
雷恩的首席審判官呀,岡城的首席律師呀,一位美國太太及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