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始終守口如瓶。
如果是一個醜八怪,恐怕要讓全世界都知道了。
她在這一幕中的态度,我始終不得其解。
對于她絕對貞潔這種假設(阿爾貝蒂娜那麼粗暴地拒絕讓我親吻,拒絕讓我得到她的肉體,我首先歸結為這樣的假設。
但就我對自己女友的善良、基本正直的觀念而言,這種絕對貞潔絕非必不可少),我不得不反複揣測多次。
這種假設,與我第一天見到阿爾貝蒂娜時作出的假設,是那樣截然相反!其次,為了逃脫我,她拉了鈴。
這個粗暴的動作四周,又環繞着那麼多與此截然不同的行動,對我均為熱情倍加的行動(撫慰性*的,有時是焦慮不安的,警覺性*的,嫉妒我偏愛安德烈等等)。
為什麼她要我前去,在她床邊度過晚上的時光?為什麼她一直使用柔情的語言?想見一個男友,擔心他喜歡你的女友勝過喜歡你,設法讨他歡喜,浪漫地對他說别人不會知道他在你身邊度過晚上的時光,可是你又拒絕給他這麼簡單的快樂。
如果對你來說,這不是一種快樂,那麼,這種種欲|望又以何為依托?無論如何,我不會相信阿爾貝蒂娜的女性*貞潔竟會達到這種地步。
所以我又自忖,是否她的粗暴之中,有些搔首弄姿的緣由,例如,可能她覺得自己身上有一股難聞的氣味,怕我不喜歡;或者是膽怯,例如,她對情愛的真實情形完全無知,以為我的神經衰弱症狀也會通過親吻而得以傳染呢?
她肯定因未能叫我快活而悔恨,便送我一支燙金鉛筆。
有的人為你的熱情所感動,但是不同意将你的熱情所索取的東西給予你,卻同意為你辦其它的事,例如批評家的文章擡舉了小說家,邀請小說家在廣場上用晚餐;公爵夫人則并不親自把绔绔子弟帶到劇院去,而是哪天晚上自己不占那個包廂時才叫他去!做得越少,且可以什麼都不幹的人,謹慎小心卻推着他們去幹出什麼事情!阿爾貝蒂娜送我一支燙金鉛筆就是這種美德心理的反常行為!我對她說,她送我這支鉛筆,叫我很高興。
但是與她來旅館過夜那天晚上,如果她允許我親吻她,我會得到的快樂相比,這種高興便大大遜色*了。
“那該叫我多麼快活!對你又有什麼壞處呢?你拒絕了我,我真是奇怪。
””使我奇怪的,”她回答我道,”是你竟覺得這事令人奇怪。
真不知道你過去都見識過什麼樣的姑娘,以緻我的行為才會使你感到奇怪。
”
“叫你不快,我深感歉疚。
但是,即使是現在,我也不能對你說,我認為自己錯了。
我的看法是這些事無關緊要,我不明白,一個能夠輕而易舉使人快樂的姑娘,竟拒絕這樣做。
咱們說好了,”我又加上一句,為的是叫她那些道德觀念得到一半滿足,同時也回憶起她和她的女友們是怎樣鞭撻女演員萊亞的女友的,”我的意思并不是說,一個少女可以什麼事都幹,沒有任何不道德的事。
你聽着,有一天你對我談到住在巴爾貝克的一個小女孩,談到她與一個女演員之間的那種關系。
我認為這種關系太丢人了,太丢人了,以至于我認為是少女的敵手編造出來的,并非真有此事。
我認為那不大可能,不可能。
但是任憑一位男友擁抱,甚至更有甚之,既然你說我是你的朋友……”
“你是我的朋友,但是在你之前,我也有過别的朋友。
我見識過一些小夥子,我向你保證,他們對我有着同樣的友情。
可是,沒有一個人敢這麼幹。
他們知道,如果這麼幹,頭上會挨上兩巴掌。
再說,可能他們連想也沒這麼想,大家就是很直截了當地,很友好地,作為好夥伴,握握手。
從來沒有人說過擁抱的事,可是并沒有因此降低友情。
好啦,你看重我的友情的話,你就會滿意,我肯定相當喜歡你才會饒恕你。
不過我可以肯定,你不會把我放在心上。
請你承認,讨你喜歡的是安德烈。
歸根結底,你說得對,她比我熱情得多,她又那麼叫人心醉神迷!啊,男人們!”
我最近雖然非常失望,阿爾貝蒂娜如此坦率的一番話,倒叫我對她敬重萬分,給我留下十分良好的印象。
說不定這種印象此後對我産生了巨大而不良的後果,因為從這個印象開始,形成了那種幾乎親切的情感、那種道德的内核,在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中,這種情感和内核一直持續存在。
這種情感可以成為最大痛苦的根源。
因為要真正為一個女人而忍受痛苦的折磨,必須首先對她完全信任不可。
目前,這個道德、敬重、友情的雛型,在我的心中仍象一塊石頭一般留在那裡。
如果它就這樣停留下去,不再增長,像第二年,甚至象我初次在巴爾貝克小住的最後幾個星期那樣保持着其毫無生氣的狀态,隻這一個因素,對我的幸福是絲毫不會起到破壞作用的。
有些客人,無論如何,較為謹慎的辦法還是将他們趕走,但是人們讓他們留在原地,不去招惹他們,他們的弱點,是在一個陌生的心靈中感到孤獨,這已經使他們暫時不會傷害人了。
上述這種情感在我心中,就好像這樣的一位客人。
現在,我的幻夢重又可以自由自在地落在阿爾貝蒂娜的這個或那個女友身上,首先是安德烈身上了。
安德烈對我的熱情是否會被阿爾貝蒂娜得知,如果我對這一點沒有把握,她的熱情可能就不會那麼叫我感動了。
當然,長期以來我佯裝偏愛安德烈,交談習慣,表白柔情的習慣,為我對她現成的愛情提供了材料。
迄今為止,隻缺一樣,那就是加上點誠摯的情感。
現在我的心又自由了,可以提供這種誠摯的情感。
可是,安德烈聰明過份,神經過份過敏,過份病态,與我過于相像,我不會愛她。
如果說我現在感到阿爾貝蒂娜似乎過于空虛,安德烈則充滿了某種我過份熟悉的東西。
第一天,在海堤上,我本來以為見到的是自行車運動員的情婦,沉醉于對體育運動的愛好之中。
可是安德烈對我說,她之所以從事運動,乃遵從醫囑,為的是治療她的神經衰弱和營養紊亂,而她最美好的時光是翻譯喬治·艾略特的一本小說。
對于安德烈是什麼樣的人,我從開始就大錯特錯了。
結果是我很失望,事實上,這種失望對我無關緊要。
這個錯誤屬于這樣的類型:雖然這樣的錯誤仍可以允許愛情産生,但是,隻有在愛情再也無法改變時,這樣的錯誤才會為人所承認,因而也就成為痛苦的根源之一。
這種錯誤–可以與我在安德烈的問題上所犯的錯誤很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