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貢布雷的空氣,空氣中混雜有山楂花的香味。
是廣場一角的風把這香味吹過來的。
這預示着一場大暴雨的風使太陽時隐時顯,把陽光灑在教堂聖器室的紅羊毛地毯上,使它呈現出天竺葵的肉色*,或象玫瑰花的粉色*,光彩奪目,它又象盛大音樂會上演奏的瓦格納①的樂曲,高雅華貴,輕松愉快,令人心曠神怡。
此刻,我們會突然感到這個原始的實體在打顫,恢複了它在今天已不複存在的那些音節内部的形式和雕刻花紋。
然而,即使在這樣難得的時刻,即使名字在令人眼花缭亂的日常生活的漩渦中,僅僅成了一種慣用的稱呼,失去了任何色*彩,好似一個棱柱形的陀螺,飛速地、如醉似狂地旋轉着,可是,當我們在幻想中冥思苦想時,為了回溯以往,我們會力圖減緩和中止我們已被卷入的永恒的運動,漸漸地,又會重新看到某個名字在我們一生中向我們連續展開的斑斓色*彩,層層疊疊,但各各相異。
①瓦格納(1813-1883),德國作曲家。
當然,在我小時候,當我的-乳-母輕輕搖着我,給我唱《光榮屬于蓋爾芒特侯爵夫人》那首古老的歌謠的時候(也許,她也和我今天一樣并不知道這首歌是為誰而寫的),或者過了幾年,當年邁的德·蓋爾芒特元帥在香榭麗舍大街上停下來,誇我是漂亮的孩子,并從一隻小糖盒裡取出一塊巧克力給我吃的時候(為此,我的保姆感到十分自豪),我不知道蓋爾芒特這個名字在我眼前顯示了什麼樣的形象。
孩提時候的事情我毫無印象,就象跟和我沒關系似的,我隻能從别人那裡聽到一些,仿佛是在我出生前發生的事。
但後來,當這個名字在我腦際留下印象後,先後出現過七、八個迥然不同的形象,最先出現的形象最甜美:我的夢幻為現實所迫,逐漸放棄一個難守的陣地,後退一步,固守新的陣地,直到被迫作出新的退讓為止。
德·蓋爾芒特夫人的住所也象她本人一樣,在我的印象中發生着變化。
她的住所也以蓋爾芒特命名,年複一年,我聽到的這樣或那樣的談話改變着我的幻想,使這個名字逐漸充實:這個住所,在它那些已經變得象雲彩或湖泊那樣具有反射面的石頭中,映照出我的夢幻。
起初是一座城堡的主樓,牆壁不厚,不過是一條橙色*的光帶,領主和他的夫人在城堡頂端決定着他們附庸的生死,繼而城堡讓位于一片土地,土地上奔騰着一條湍流,就在”蓋爾芒特家那邊”的一端:多少個風和日麗的下午,我和父母親一起凝望着維福納河;公爵夫人教我釣鳟魚,告訴我那些一串串挂在附近低矮的籬笆上的紫紅色*和淡紅色*的花兒叫什麼名字。
這是一塊世襲的土地,一座充滿着詩情畫意的城堡,高傲的蓋爾芒特家族,猶如一座經曆了漫長歲月、飾有花葉的古老蒼黃的塔樓,高高地矗立在這塊土地上。
在這一家族興起的時候,法蘭西巴黎聖母院和夏爾特爾聖母院①的上空還一無所有,後來才建造了這兩座教堂;朗市山②頂的聖母大教堂尚未問世,現在,那高高屹立的教堂中殿,就象停在阿拉拉山③上的挪亞方舟,牆上畫滿了族長和他們的家人,一個個憂心忡忡,俯身窗口,觀察上帝是否已經息怒;他們帶着各種各樣的植物,準備在大地上種植,還帶了各種動物。
①位于法國厄爾-盧瓦爾省的夏爾特爾縣,建于十三世紀初葉,是法國最享盛名的哥特式大教堂之一。
②位于法國埃納省,俯瞰香巴尼平原。
朗市山頂的聖母大教堂是法國著名的哥特式教堂之一,建于十二至十四世紀。
③在土耳其東部高原上,是高大的死火山。
據《聖經》中記載,洪水退落後,挪亞方舟就停在山頂上。
這些壁畫上的動物象是要從鐘樓逃出去似的,牛在鐘樓的屋頂上安詳地閑步,居高臨下,眺望着香巴尼平原;那時,如果遊客傍晚時分離開博韋①,回頭一看,還看不見聖皮埃爾大教堂在殘陽的金色*帷幕上展開它那多分支的黑翅膀,緊跟在他後面飛翔。
蓋爾芒特家族就象一本小說的背景,一片虛構的風景,我很難想象得出它的面貌,但越是這樣,就越想去發現它。
它是一塊飛地,周圍是真實的土地和道路。
這些土地,這些道路,在離一個火車站兩裡②路的地方,突然充滿了紋章的特征。
我想起了鄰近幾個地方的名字,仿佛就在帕耳那索斯山③或赫利孔山④的山腳下,它們猶如會産生神秘現象的物質環境(就地形學而言),對我來說十分珍貴。
我又看到了畫在貢布雷彩繪玻璃窗底部的盾形紋章,經過好幾個世紀,這個顯赫的家族,通過聯姻或者購買,從德國、意大利和法國各個地方,獲得了許多領地,它們一一刻在了紋章四個縱橫等分的盾面上:北方的大片土地,南方有權勢的城邦,同蓋爾芒特家族合而為一後實質上已不再存在,隻象征性*地把它們綠色*或銀色*圖案的城堡刻入蓋爾芒特家族紋章的藍色*底面上。
我曾聽人談到過聞名遐迩的蓋爾芒特挂毯,藍色*,有點粗糙,具有中世紀風格。
我看見它們象一片雲彩,在這古老的森林邊緣,在這深紫紅色*的傳奇式的名字上空飄遊,希爾德貝⑤常在這片森林裡狩獵。
這深邃而神秘的土地,這遙遠的年代,隻要我和這個女領主,湖泊的仙女德·蓋爾芒特夫人在巴黎接觸過一次,我就可以象進行了一次旅行那樣洞察到它們的秘密,仿佛在她的臉上和言談中具有老樹和湖堤的魅力,象她檔案室那本破舊的習俗彙編那樣刻有世紀的特征。
可就在那時候,我認識了聖盧。
他告訴我,他們家是在十七世紀買下這座城堡的,僅僅從那時起它才取名蓋爾芒特。
在這以前,他們家住在附近的地方,封号不是在這個地區獲得的。
後來,城堡周圍建起了村莊,也以蓋爾芒特命名。
為了不使城堡的景緻遭受破壞,頒布了地役法,規定道路的走向和限止房屋的高度。
至于挂毯,底圖全都出自布歇⑥之手,是蓋爾芒特家的一個藝術愛好者于十九世紀購置的。
它們張挂在一個到處蒙着紅棉布和長毛絨布的非常俗氣的客廳裡,并排挂着幾幅拙劣的狩獵圖,是那位藝術愛好者親手畫的。
聖盧向我揭示了與這座城堡的名字不相關的東西,這樣一來,我就不再象從前那樣,隻根據蓋爾芒特這個名字的響亮的音節來看這座城堡了。
于是,在名字的深處,我看到的不是這個城堡在湖面上的模糊不清的倒影。
對我來說,德·蓋爾芒特夫人的住所就是她在巴黎的府邸,蓋爾芒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