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她們的面貌我不可能再去想象了,因為我見過她們),因此我更願了解她們對《費德爾》的評價,這比世界上最大評論家的評論對我更有吸引力。
因為在批評家的評論中隻有智慧,盡管比我高明,但本質是一樣的。
可是,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和親王夫人的内心世界,我是通過她們的名字想象出來的,我假設她們的内心世界有一種不可思議的誘惑力,可以向我提供一份極其寶貴的資料,使我了解這兩個富有詩意的女性*是怎樣的人。
我象一個發燒的病人,懷着思舊和渴望的情緒,想從她們對《費德爾》的評價中再次體味昔日夏天的下午,我在蓋爾芒特城堡附近散步時所感受到的魅力。
德·康布爾梅夫人試圖區分這對堂妯娌的服飾。
而我并不懷疑她們的服飾是她們所特有的,就象從前紅領或藍翻邊的制服專門屬于蓋爾芒特家和孔代家的仆役一樣,或者,打個更貼切的比方,就象鳥的羽毛,不僅是美的裝飾品,而且是身軀的外延部分。
在我看來,這兩個女人的服飾是她們内心活動的具體體現,或白衣素服,或五光十色*,絢麗多彩;我認為我所看到的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一舉一動,都受到一個隐秘的思想支配,而從她的額頭垂下的羽毛和她堂嫂那件光輝閃爍的裙上衣,似乎也都包含着一種意義,是這兩個女人各自的象征。
我很想了解這些特征的意義;我覺得天國的神鳥似乎和她們當中的一個不可分離,就象孔雀和朱諾①永遠緊緊相依;而另一個的飾有金銀箔的裙上衣,如同米涅瓦②的飾有流蘇、閃閃發光的神盾,絕對不可能被任何别的女人侵占。
劇場的天花闆上畫滿了平淡乏味的寓意畫,我甯願看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正廳包廂,也不願意往天花闆上瞧一眼。
當我舉眸凝望她這間包廂的時候,層層疊疊的雲霧奇迹般地裂開,我從雲隙中仿佛看見天神們聚集在天國的兩根柱子中間,在一塊紅色*的頂篷下凝神觀看凡人的表演,周圍雲霧缭繞,唯有他們的所在地露出了一塊金光燦燦的晴空。
我局促不安地觀望這短暫而榮耀的場面,可我一想又感到這些永生不死的天神并不認識我,不安的心情也就平靜了一些。
公爵夫人和她的丈夫曾見過我一次,但她肯定記不起我來了;她隻要從她的包廂的座位上偶爾看一眼池座觀衆席上這一大片無名無姓的石珊瑚,我就會感到無法忍受,因為我現在已完完全全溶化在這片茫茫的石珊瑚中了。
就在這時,我看見一雙藍眼睛閃出一道亮光,想必根據光的折射原理,我這個失去了個人生命的原生動物的模糊影像已映入這雙藍眼睛的冷淡的視線中了:公爵夫人由女神變成了凡人,我頓時覺她美了一千倍,一萬倍。
她把放在包廂邊上的那隻戴了白手套的手向我舉起來,親切地揮了揮,我的目光感覺到了親王夫人的雙眸中射過來的火一般熾熱的光線。
她為了知道她的堂嫂在同誰打招呼,不由自主地移動了一下眼睛,從而使眼裡迸射出火一般的光芒。
她的堂嫂認出了我,朝我頻頻微笑,那雨點般向我投來的微笑閃爍着奇妙的光輝。
①羅馬神話中主神朱庇特的妻子,即希臘神話中的赫拉。
孔雀是朱諾的象征。
②羅馬神話中的智慧女神,即希臘神話中的雅典娜。
現在,每天上午,她還沒有出門,我就早早地出去了,繞個大彎,來到她習慣走的那條街的拐角處,等候在那裡。
當我感到她就要從這條街經過時,便裝着漫不經心的樣子走過去,眼睛看着相反的方向;當我走到她跟前,擡頭看她時,我故作驚訝,好象根本沒料到會在這裡碰見她。
頭幾天,為了更有把握,我索性*在門口等候。
每當通車輛的大門打開(人們接踵而過,但看不見我要等的人出來),開門的聲音會在我心中持續振蕩,久久不能平息。
當觀衆崇拜一個紅得發紫的女伶時,盡管他不認識她,也會心情激動地”鹄立”在演員出入的門口,等候女伶出來;當憤怒的人群或某個偉人的狂熱崇拜者聚集在監獄或王宮的大門口,等着把一個判了刑的犯人淩辱一頓或把這個偉人舉起來歡呼他的勝利,每每從裡面傳來一點兒聲音,便會以為犯人或偉人就要出來,這時,他們也會激動萬分。
但是,無論是名伶的崇拜者,還是等候判了刑的犯人的憤怒的人群,或是偉人的敬慕者,他們再激動,也沒有我在等候這位尊貴的公爵夫人出門時的心情激動。
公爵夫人服飾淡雅,步态優美(和她步入某個沙龍或包廂時的姿态迥然不同),她善于把每天早晨的散步–對我而言,世界上隻有她一個人散步–變成一首脍炙人口的詩歌,一副精美雅緻的項鍊,一朵春天的奇葩。
但是三天後,我怕門房看破我的詭計,就不再守候在門口,而是到公爵夫人必定經過的一個地方去等她。
看歌劇以前,若是天晴,我常常在午飯前這樣出去溜上一圈;若是下雨,隻要天空一晴,我便下去走走。
我來到仍然透着濕氣的人行道上(陽光把濕漉漉的人行道照得金晃晃,象是鍍了一層金),在一個彌漫着霧霭,但在太陽的照耀下發出一道道金光的十字路口,我看見一個女學生,後面跟着她的女教師,或者看見一個戴白袖套的送奶姑娘,我木木地站在那裡,一隻手按在胸口上,我的心已經飛向一種我從未體驗過的生活。
我竭力回憶那條街,那個時辰和那扇門(有幾次,我跟着這個女孩子,一直跟到她的校門口,她在門後消失了,沒有再出來)。
我回想着這些形象,希望能再見到她們,幸虧她們旋踵即逝,沒有在我記憶中生根。
這沒什麼。
既然巴黎的街頭也象巴爾貝克的公路一樣,經常能看見美麗的少女(從前我常常幻想在梅塞格利絲的樹林裡能有美麗的少女出現),每一個少女都能在我身上激起一種強烈的欲|望(而這種欲|望也隻有她們才能使我得到滿足),因此,我即使生了病也不會再象從前那樣憂慮,即使沒有勇氣寫作或讀書,也不會再象從前那樣憂愁,我覺得大地更加适宜居住,人生旅程更加充滿樂趣。
從歌劇院回家的路上,我就為第二天作好打算了,除了幾天來我渴望找回的形象外,還得加上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形象,她那修長的身材,高高隆起的輕盈的金發,還有她從她的堂弟媳的包廂裡向我投來的蘊含着溫柔的微笑。
我決定走弗朗索瓦絲向我透露的公爵夫人習慣走的那條路。
但是,為了再看一眼前天遇見的那兩個少女,我要盡量不錯過教理課的下課時間,但眼下,德·蓋爾芒特夫人那閃爍的微笑卻不時浮現在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