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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似水年華 第三部 蓋爾芒特家那邊(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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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泡腦子的塗料。

    這種塗料堅硬無比,如果睡眠者的意志要把睡眠者喚醒,即使在一個黃金般美好的早晨,也必須象年輕的西格弗裡德①那樣揮舞刀斧,大砍一陣。

    再過去仍然是惡夢的世界。

    愚蠢的醫生硬說惡夢比失眠更容易使人疲倦。

    其實相反,它們能使愛沉思的人轉移注意力。

    惡夢會向我們呈現一本本怪誕的畫冊,比如,我們已故的雙親剛剛發生了一起嚴重車禍,但不排除不久就能痊愈的可能性*。

    在等待父母疫愈的過程中,我們把他們圈入一個小老鼠籠内,他們變得比白鼠還要小,渾身長滿了大紅水泡,頭上插着一根羽毛,模仿西塞羅②在給我們發表雄辯的演說。

    在這本畫冊旁邊是覺醒的轉盤。

    因為這個轉盤,我們會暫時遇到煩惱,必須回到一幢五十年前就倒塌了的房子裡去,然而,随着睡眠的退卻,這幢房子的形象逐漸消失,這中間還會出現好幾個不同的形象,等到轉盤停止轉動,我們得到最後一個形象,同我們睜開雙眼所見的形象竟會吻合。

     ①德國神話中英雄。

    
②西塞羅(前106-前43),古羅馬政治家、雄辯家和哲學家。

    
有時我什麼也沒有聽見,因為我陷入了萬丈深淵的睡眠中,幸虧我不久逃了出來,真有說不出的高興,但我腦袋沉甸甸的,塞滿了東西,要把那些靈活的植物性*神經系統–它們很象喂養的赫丘利①的仙女–在我睡覺時加倍活動帶給我的東西全部消化掉。

     我們把這種睡眠叫做鉛睡,也就是沉睡,因為這樣的睡眠中止後,甚至過了很長時間,我們還會感到渾身死沉沉的象個鉛人。

    我們不再是什麼活人了。

    可是,為什麼當我們象尋找遺失的物品那樣尋找自己的思想和個性*的時候,最終找回來的總是”我”,而不是别人呢?為什麼當我們重新開始思考時,在我們身上表現出來的仍然是以前的個性*呢?我們看不出是什麼在支配這種選擇,為什麼在成千上萬個可能的候選人中,偏偏選中了昨天的”我”。

    當思想确實被阻斷的時候(或者一覺睡到天亮,或者夢的内容與清醒時意識中的印象完全不同),究竟是什麼在給我們引路呢?也确實有過死亡,例如當心髒停止了跳動,而舌節律性*牽引法②使我們蘇醒的時候。

    一個房間,哪怕我們隻見過一次,也可能會喚醒我們的記憶,而在這些記憶上面,還懸着更悠久的記憶;或者它們中有的會被埋在我們的思想深處,我們毫無意識。

    經過睡眠這個大有好處的靈魂脫竅,覺醒時的情景實際上應該和我們回憶起遺忘了的名字、詩句或副歌時的情景一樣。

    如果把靈魂的死而複生當作記憶的一個奇特現象,那倒也許是可以理解的。

     ①羅馬神話中的大英雄,為主神朱庇特和凡女所生,遭到天後朱諾陷害,但自小受到仙女庇護。

    
②刺激窒息者的呼吸反射。

    
我醒了。

    陽光燦爛的天空要拉我起床,但是初冬那明媚清寒的早晨卻透着涼氣,使我不敢離開被窩。

    我仰起頭,伸長脖子,一半身子仍藏在被窩中,我瞪大眼睛,望着窗外的樹木。

    樹葉一改平時的模樣,猶如畫在一塊看不見的畫布上的一、兩團色*塊,金燦燦,紅豔豔,懸挂在空中。

    我就象一隻正在變态的蝶蛹,具有雙重性*,一種環境很難适應我身體的各個部分:我的視覺隻要求色*彩,不在乎溫暖,相反我的胸脯卻隻需要溫暖,不在乎色*彩。

    我等火生好後才起床。

    金燦燦和紫瑩瑩的早晨宛若一幅透明悅目的圖畫。

    我凝視着這幅晨景圖,剛才我撥了撥火,人為地在這幅寒冷的圖畫上增添了一層它所缺少的暖色*彩。

    火象煙鬥一樣,歡快地燃燒,冒煙,使我産生了一種既粗俗又微妙的快感。

    說粗俗,因為快感建立在肉體舒适的基礎上,說微妙,因為快感使我産生了一種朦胧而純潔的幻想。

    我的盥洗室裡糊着一張刺眼的紅紙,上面印滿了黑花和白花,我的眼睛很難适應。

    但是這些花在我面前不停地以新的姿态出現,迫使我同它們接觸而不是沖突,使我起床時的充滿歌聲的歡快氣氛發生了變化;這些花迫使我站在紅色*的海洋中去看我這個新住所,這個不同于巴黎的世界。

    這個新住所是一塊愉快的屏風,新鮮空氣源源流入,跟我父母的房子坐向完全不同。

    有幾天我心神不定,或者渴望見到我的外祖母,怕她在家生病,或者想起了撂在巴黎的一件正在進行的工作,眼下進展并不順利。

    (即使在這裡,有時候我也有辦法故意給自己找點别扭。

    )這些憂慮,不是這個便是那個會冒出來擾亂我的睡眠,我無力驅散我的憂愁,我覺得頃刻間我的整個生命都籠罩了愁雲。

    于是我從旅館找了個人,讓他去軍營捎個口信給聖盧,告訴他如果有可能–我知道這是很困難的–希望他到我這裡來一趟。

    一小時後他來了。

    一聽見門鈴響,我感到我的一切憂慮頓然煙消雲散。

    我知道,憂慮在我面前是強者,但在聖盧面前卻是弱者。

    他一來,我的注意力就抛開了我的憂慮,轉移到他身上,期待他作出決定。

    他剛進來,就把一清早他充分展現的活力帶到了我的周圍,創造了與我房間的氣氛迥然相異的朝氣蓬勃的環境。

    我一下就适應了這個新環境,并且作出了恰如其分的反應。

     “對不起,打攪您了。

    我心裡煩得很,您想必猜到了。

    ” “不,我隻以為您想見我,我感到這很好。

    您叫人去找我,我很高興。

    怎麼啦?哪裡不舒服?我能為您做些什麼?” 我向他抒胸中的憂慮。

    他傾聽着,直言不諱地回答我的問題。

    但是他還沒有講話就已經把我變成和他一樣的人了。

    他工作繁重,這使他整天匆匆忙忙,思維活躍,心情舒暢。

    我也象他那樣感到,剛才使我心緒紛擾的那些煩惱與他繁重的工作相比,實在微不足道。

    我就象一個病人,好幾天睜不開眼了,人們請來了大夫,大夫輕輕地、靈巧地把病人的眼皮分開,從中取出一顆沙子;病人治好了病,心也就安定了。

    我所有的煩惱化作一份電報,聖盧自告奮勇,承擔了發電報的任務。

    我仿佛覺得生活完全變了,變得那樣美好,我感到渾身充滿了力量,真想做些事情。

     “您現在幹什麼?”我問聖盧。

    日瓦戈醫生 “我馬上就得走,一刻鐘後部隊要去操練,要我去。

    ” “把您叫來,讓您為難了吧?” “沒什麼為難的,上尉很客氣,他說既然是您叫我,就應該來,但我不想耽擱太久。

    ” “要是我趕快起床,到您操練的地方去,這會使我很感興趣的,說不定在您休息的時候還可以同您聊上幾句呢。

    ” “我勸您别這樣。

    您一宵沒有合眼,為了一件小事(是小事,我敢向您保證!)愁了一夜,現在您剛平靜下來,還是把頭放回到枕頭上去吧,好好睡上一覺,這對您的身體大有好處,您的神經細胞排出的無機鹽太多了。

    不要馬上就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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