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你說吧,中校的眼睛老盯着他看,象要把他關禁閉似的。
可别以為我那個大名鼎鼎的聖盧會大吃一驚,他走來走去,低頭擡頭,不停地甩動他的單片眼鏡。
不過,要看上尉怎麼說。
啊!他很可能什麼也不會說,但可以肯定,他是不會高興的。
那頂軍帽才算不了什麼呢。
據說在他城裡家中還有三十多頂哪!”
“你是怎麼知道的,老兄?又是從我們那位該死的下士那裡打聽到的吧?”年輕的文學士咬文嚼字地問道,賣弄着他剛學來的新的語法形式,為能以士兵用語來裝點自己的談話而洋洋得意。
“我怎麼知道的?當然是聽他的勤務兵說的羅!”
“你說的那個人日子肯定過得不錯吧!”
“那當然!他鈔票比我多,這是肯定的!再說他還送衣服給他,什麼都送給他。
他在食堂總吃不飽肚子。
我的德·聖盧到食堂來了,炊事兵聽見他說:’我要他吃得好,吃多少錢都不打緊。
'”
老兵有力的聲調彌補了平淡的言談,他的模仿盡管不很高明,但卻十分成功。
離開軍營前我轉了一圈。
夕陽西下,我就朝我的旅館走去,休息兩個鐘頭,看看書,等時間到了,我就到聖盧和他那夥朋友包膳的飯店去和他共進晚餐。
廣場上,殘陽給城堡那宛若火藥筒的屋頂蒙上了一朵朵與磚色*相協調的玫瑰紅的雲彩,同時通過反照使磚色*變得柔和,從而使磚和瓦的色*調和諧一緻。
一股生命流注入我的神經,我的任何一個動作不能使生命衰竭;我每走一步,腳踩在廣場的鋪路石上都會彈起來,仿佛足跟上長了墨丘利①的翅膀。
有一個噴水池閃爍着淡紅色*的光輝,另一個在月光的照耀下泛出-乳-光。
一群頑童在兩池中間嬉戲,盡情地歡叫,由于天色*已晚,隻能象雨燕或蝙蝠似的轉着圈子。
旅館旁邊是故宮和路易十六的柑園,現在已被儲蓄銀行和兵團占用。
故宮和柑園内已點燃了煤氣燈。
煤氣燈散發出金黃的微光,在這仍透着亮光的薄暮中,與殘留着落日餘晖的十八世紀式的高大窗扉十分協調,猶如一枚金黃的玳瑁首飾戴在閃着紅光的頭發上。
看到這幽幽的燈光,我恨不得馬上能重新看見我的爐火和我的燈光。
在我下榻的旅館正面,隻有我房内的那盞燈在同黃昏進行着搏鬥;為了能早點看到燈光,我饒有興緻地就象要趕回家去吃晚點心似地趕在天黑前回到了旅館。
在我的臨時住所中,我的感覺還象在外面一樣敏銳飽滿。
這種敏銳感使那些平時看來平淡無奇、豪無裝飾的表面,例如昏黃的火光,天藍的糊牆紙(黃昏象一個中學生在牆紙上面畫着圖畫),玫瑰紅的開瓶塞鑽子,鋪在圓桌上的印有奇異圖案的桌毯和正在眼巴巴地等着我的一疊小學生用紙,一瓶墨水和一本貝戈特的小說,都變得那樣充實飽滿,我仿佛感到它們從此蘊含着一種特殊的生命,隻要我能夠再看見它們,就能從它們身上提取這種生命。
我愉快地回憶着我剛離開的軍營,軍營的風标随風旋轉着。
就象潛水員常用一根露出水面的管子呼吸那樣,對我來說,把這個軍營,這個居高臨下、鳥瞰縱橫交錯的綠色*苗帶的了望台作為停泊的港口,就如同把我和有益于健康的生活和自由的空氣聯系在一起;什麼時候願意,什麼時候我就能到軍營的庫房和宿舍去,并且每次都能受到熱情接待,我把這些看作是我希望永不喪失的寶貴特權。
①羅馬神話中諸神的使者,亡靈的接引神,穿一雙裝有翅膀的草鞋,行走如飛。
七點鐘我套上外衣又出門了,到聖盧包膳的飯店和他共進晚餐。
我喜歡走着去。
天黑漆漆的。
從我到這裡的第三天起,天一黑就刮起了凜冽的寒風,好象要下雪似的。
按理說在路上我應該時刻思念德·蓋爾芒特夫人,因為正是為了接近她我才來到羅貝的駐地的。
但是人的記憶和憂慮是變幻莫測的。
有時候它們走得遠遠的,我們幾乎看不見,以為它們從此離開了我們。
于是我們開始注意起别的東西。
在我們住慣了的城市中,街道僅僅是溝通兩地的簡單工具,但我剛到這個城市,街上的一切都使我感到新奇。
我覺得這個陌生世界中的居民,他們的生活是奇特而絕妙的。
一所住宅透着燈光的玻璃窗常常向我展示出一幅幅我無法深入了解的神秘而真實的生活畫面,我會收住腳步,伫立在黑暗中久久凝望。
這裡,火神用一幅染成紫色*的圖畫展出了一個栗子商人的小酒店,有兩個士官在專心緻志地玩紙牌,椅子上放着他們的腰帶,他們萬萬沒有想到魔法師使他們從黑暗中冒了出來,就象使劇中人物登台一樣,把他們此時此刻的形象赤裸裸地暴露在一個停下來張望而他們看不見的行人眼前。
在那邊一個小舊貨鋪内,一支燒剩半截的蠟燭把熒熒紅光投在一塊版畫上,把它變成了紅粉筆畫,而那盞大燈在搏擊黑暗,把亮光灑向周圍,把一塊皮革染成了棕色*,使一把匕首發出閃閃的銀光,給幾張不過是拙劣的複制畫塗上了一層珍貴的金色*,就象是舊銅器生了鏽或者舊木器塗上了漆一樣;最後,把這個充斥着赝品和面包皮的肮髒不堪的陋室變成了一幅極其珍貴的倫勃朗的傑作。
有時我甚至會擡頭仰望一套沒有關上百葉窗的古色*古香的大房間。
那裡面,一群水陸兩栖的男女一到晚上就要使自己重新适應與白天不同的生活環境,在油膩膩的液體中緩緩遊動;一到傍晚,這種油狀液體就會從燈的蓄油池中源源流出,流滿各個房間,一直漫到房間的石頭和玻璃内壁的邊沿;那些男女在液體中移動着軀體,傳播着金黃黃油膩膩的漩渦。
我繼續往前走。
在教堂前那條黑魆魆的小街上,難以抑制的情|欲使我邁不開腳步,就象從前在去梅塞格利絲的小路上一樣。
我感到将會有一個女人突然出現,來滿足我的情|欲。
在黑暗中,如果我突然感到有一條裙子從我身邊輕輕掠過,我會快活得全身顫栗,竟不相信這窸窣的聲音完全是萍水相逢,我禁不住張開雙臂,想去擁抱一個驚慌的過路的女人。
這條中世紀式的小街在我看來是那樣真實,如果我真能在這裡抱起一個女人并且占有她,我不能不認為是古老的情|欲将我們兩人結合(哪怕這個女人不過是每天晚上站在街上拉男人的娼妓)。
而冬天,黑暗,人地生疏感和中世紀式的街道,又給這古老的情|欲塗上了一層神秘色*彩。
我思考着未來:試圖忘記德·蓋爾芒特夫人對我來說是可怕的,但也是理智的,我第一次感到這可以做到,而且也許不難做到。
街上寂靜無聲。
突然,我聽見前面傳來了說話聲和笑聲,想必是喝得爛醉的行人在回家去。
我停下來看他們,眼睛盯着傳出聲音的方向。
我等了很久,也沒有看見一個人影,因為周圍靜得出奇,老遠的聲音也以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清楚地傳進我的耳朵裡。
最後,那些人出現了,但不象我猜想的那樣在我前面,而是在我後面,離我很遠。
或許因為街道交叉,中間隔了一座座房屋,聲音的折射引起了聽覺的差錯;也可能因為我不熟悉這個地方,很難判斷聲音的方位。
反正我搞錯了。
距離和方向全都搞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