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也曾有過這揪心的憂慮,這感覺與其說是因為找不到外祖母引起的,毋甯說是由于我感到她在找我,感到她心裡想着我也在找她;當我們同那些再也不會回答我們的人說話時,也會産生這種揪心的憂慮:我們多麼想把過去沒有同他們講的話講給他們聽,多麼想讓他們知道我們無災無難,無病無痛啊!我感到她已經成了一個心愛的亡靈了,剛才我沒能把它留住,它已消失在其它亡靈中。
我孤孤單單,站在電話機前,不停地、徒然地呼喊着:”外婆,外婆”,就象俄耳浦斯①孤零零地重複着亡妻的名字一樣。
我決定離開郵局,回到飯店去找羅貝,告訴他我可能會收到一封催我回去的電報,想打聽一下火車的時刻。
但是,在下決心離開之前,我本想最後一次求助于黑夜的女兒,傳話的使者,看不見臉的女神;可是喜怒無常的值班女神不再願意–也可能是愛莫能助–為我打開神奇的大門;也許她們根據慣例,也曾不厭其煩地求助于年高德劭的印刷術發明人,叫喚過熱愛印象派畫的當司機的年輕親王(後者是德·鮑羅季諾上尉的侄子),但古騰堡②和瓦格拉姆③對她們的懇求置之不理。
我知道,不管我怎樣請求,看不見的女神都将不為所動,于是我離開了郵局。
①希臘神話中的詩人和歌手,善彈豎琴。
妻子歐律狄克死後,他追到-陰-間,冥後被他的琴聲感動,答應讓他把妻子帶回人間,但在路上不得回顧。
當他快到地面時,回頭看了看妻子,結果歐律狄克又回到-陰-間。
②古騰堡(生于1393至1400年間,卒于1468年),德國人,完成了金屬活字的鑄造和金屬活字版印刷的研究,還用壓印原理制成木質印刷機械代替手工印刷。
這裡系指電報局職員。
③指年輕的親王,上尉的侄子。
回到羅貝和他朋友身邊後,我沒有實話告訴他們我的心已經不和他們在一起,也沒說我已下決心要離開他們。
聖盧似乎信以為真,但我知道他一上來就明白我的猶豫決不是假裝的,他明白第二天就找不到我了。
他的朋友讓他們面前的飯菜涼着,和他一起查閱火車時刻表,弄清楚我可以乘哪一趟車返回巴黎;機車的汽笛聲在滿天星鬥的寒冷的夜空中嘶鳴,可是我此刻心潮翻騰,失去了平衡。
在這裡,朋友們的友誼和從遠處傳來的火車長鳴聲使我度過了多少個心境恬靜的夜晚啊!就是今天晚上,他們還在為我效勞,不過用另一種形式罷了。
當我知道不再是我一個人為我動身問題煩惱的時候,當我感到我那些精力充沛的朋友–羅貝的同事–和另一些身強力壯的朋友–火車–都在充分調動積極性*為我動身效勞的時候,我就感到心裡踏實多了。
火車每天早晚往返于東錫埃爾和巴黎之間,事後回想起來,這滾滾的車輪把我濃縮的、不可忍受的和外祖母長期分離之情壓得粉碎,壓成了每天都有可能踏上歸途的渺茫希望。
“我相信你講的是真話,你還不打算離開這裡,”聖盧微笑着對我說。
”可是你還是作好走的準備,明天一大早就來同我告别,否則我可能見不着你了。
我湊巧要到城裡去吃午飯,上尉準假了。
我得趕在兩點鐘前回到營房,因為我們要操練一整天。
這沒問題,我吃飯的那家老爺會用車子把我按時送回營房的。
他家離這兒三公裡路。
”
聖盧剛說完,我下榻的旅館就有人來找我,要我到郵局去聽電話。
我是跑去的,因為就要打烊了。
郵局職員回我話時,都說是”長途電話”。
我心裡不安極了,因為是外祖母來的電話。
郵局就要關門。
電話終于接通了。
”是外婆嗎?”一個帶着濃厚英國口的聲音回答我:”是呀,可我怎麼聽不出是您的聲音?”我也聽不出同我說話的人是我外祖母,況且,她從來不用”您”稱呼我。
最後疑團終于解開:原來,這個外祖母要找的那個年輕人幾乎和我同名,而且也下榻在我住的旅館裡。
湊巧這一天我也曾想給外祖母打電話,聽到有人叫我接電話,我就深信不疑是她老人家打來的了。
然而,剛才郵局和旅館雙方都搞錯,卻完全是巧合。
第二天早晨,我磨磨蹭蹭地去找聖盧時,他已去鄰近的那個城堡赴宴了。
将近一點半鐘時,我準備到軍營去碰碰運氣,好等他回來就同他告别。
在一條通往軍營的林蔭道上,我看見一輛輕便馬車從後面駛回來了。
當馬車駛近我跟前時,我給它讓道。
駕車的是一個士官,戴着單片眼鏡,正是聖盧。
他身邊坐着那位請他吃飯的朋友,我在羅貝的飯店裡同他見過一面。
我看見聖盧不是一個人,就沒敢喊他,可我又想叫他停車把我捎走,就使勁地朝他揮了揮手–有不認識的人在場一般都做這個動作–想引起他的注意。
我知道羅貝是近視眼,但我深信隻要他看見我,就一定會認出我的。
可是他看見我同他打招呼了,也還了禮,卻沒有停車。
他飛馳而去,面部表情凝固,沒有一絲笑紋,隻是把手舉到帽沿上,足足舉了兩分鐘,仿佛在給一個不認識的士兵還禮似的。
我朝軍營奔去,但路還遠着呢,當我跑到那裡,騎兵團已在院子裡集合了。
人家不讓我呆在院子裡。
我沒能和聖盧告别,心裡懊惱萬分。
我上樓到他宿舍去找他,他已不在了。
我看見一群病号站在窗口觀看騎兵整隊,還有幾個免去隊列訓練的新兵,一個老兵,以及那個年輕的業士。
我上前向他們打聽。
“你們沒看見聖盧中士嗎?”我問。
“先生,他已經下去了,”老兵說。
“我沒看見,”年輕的業士說。
“你沒看見?”老兵說,把我撇在一旁再也不理了。
”你沒看見我們那位大名鼎鼎的聖盧?他穿着簇新的褲子,帥極了!
軍官呢的料子!一會兒上尉看見了非剋他不可!”
“什麼!軍官呢!别開玩笑了!”年輕的業士說。
他因為生病留在寝室裡,不去參加隊列訓練,試着和老兵耍嘴皮子,不過心裡總不免有些忐忑不安。
”你說的軍官呢就是這種呢吧。
”
“先生?”提到軍官呢的那個”老兵”光火了。
他對業士不相信聖盧的褲料是軍官呢感到非常生氣。
但他是布列塔尼人,從小生長在一個名叫邦居埃爾恩-斯代雷登的小村莊裡,學講法語就象學講英語或德語那樣費力氣。
他一激動就重複兩三次”先生”,好有時間找到該說的話。
經過一番準備後,他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