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思,仿佛她正在思考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被人打攪了,因而搖了搖頭。
我母親一方面全心全意地愛着我父親,另一方面又希望我有獨立的見解,因此舉棋不定,幹脆沉默不語。
我外祖父崇拜軍隊(盡管他在國民自衛隊裡的服役是他壯年時代的惡夢),在貢布雷,每次看見一個團從門前經過,他都要脫帽向上校和軍旗緻敬。
這一切足以使薩士拉夫人把我父親和外祖父看成不公正的幫兇,盡管她完全知道他們大公無私,光明磊落。
個人的罪行可以原諒,但參與集體犯罪卻絕對不能寬恕。
當她得知我父親是反重審派時,就立即用幾個大陸的空間和幾個世紀的時間把她自己同我父親隔開。
既然兩人在時空上相隔千年,相距萬裡,我父親自然就看不見她的緻意了,而她也不會想到同他握手和說話,因為這些禮節是不能橫越他們中間的距離的。
①梅爾納(1838-1925),法國政治家。
1896年任内閣總理,竭力反對重審德雷福斯案。
聖盧要來巴黎了,他答應帶我到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家去。
我希望能在那裡遇見德·蓋爾芒特夫人,但我沒把這個想法告訴他。
他要我和他的情婦一起去飯店吃午飯,然後我們送她到劇院去參加排演。
我們必須一早動身,到巴黎郊區她的住所去接她。
我對聖盧說,最好到埃梅的飯店去用午餐(在花錢如流水的貴族公子的生活中,飯店的作用和阿拉伯民間故事中放绫羅綢緞的箱子一樣重要)。
埃梅告訴我,在巴爾貝克海灘旅遊旺季到來之前,他在這個飯店當侍應部領班。
我日夜夢想着旅行,但卻很少出門,能重新看見一個不隻是屬于我記憶中的海灘而且是真正屬于海灘的人,這對我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埃梅每年都要去那裡。
當我因身體疲勞或要上學不得不留在巴黎時,他在七月漫長的傍晚,照樣隔着大餐廳的玻璃牆壁,遙望太陽冉冉墜入大海,一邊等候顧客來臨;當太陽漸漸在大海中消失的時候,天邊藍幽幽的船隻張着帆翼,一動不動,宛如一隻隻擺在玻璃櫃中的具有異國情調的夜蝴蝶。
巴爾貝克海灘是一塊強大的磁鐵,埃梅由于同它接觸而電磁化了,他對我來說也成了一塊磁鐵。
我希望,同他交談就等于到了巴爾貝克,沒有去旅行就體味到旅行的魅力。
我一早就動身了。
我走的時候,弗朗索瓦絲還在不停地抱怨,因為頭天晚上,那個訂了婚的仆人一次也沒有能去看望他的未婚妻。
弗朗索瓦絲發現他在那裡抹眼淚。
他真想去把門房揍一頓,但忍住了,因為怕砸了飯碗。
聖盧說好在他家門口等我。
我去找他時,在路上遇見了勒格朗丹。
我們家自從離開貢布雷後,一直和他沒有來往。
他現在已經兩鬓蒼蒼,頭發灰白,但神态依然年輕、天真。
他停下了腳步。
“啊!是您,”他對我說,”好漂亮!喔,穿着禮服哪!我這個人自由自在慣了,才不願意穿這種禮服呢。
不錯,你大概是社交界的時髦人物了,拜訪的任務繁重呵!如果象我這樣,隻是随便到一個墳墩前去做個夢,這條大花領結和這件短上衣是最适合不過的了。
您知道,我一向很欽佩您有高尚的品格,看到您同貴族同流合污,背棄了您的靈魂,我是多麼遺憾啊。
那些沙龍的氣氛在我看來,實在令人作嘔,令人窒息,您在裡面呆一刻鐘,都會就此葬送您的前途,受到先知的譴責。
我看得出來,您同那些’消遙自在的人’過從甚密,來往于貴族府邸之間。
這就是當今資産階級的惡習。
啊,貴族!恐怖時代①犯了大錯誤,沒有把他們斬盡殺絕。
貴族不是十足的傻瓜,便是-陰-險毒辣的惡棍。
好吧,可憐的孩子,隻要您覺得愉快,您就去吧!當您在哪家沙龍參加下午fiveo’clock②茶會時,您的老朋友可要比您幸福得多,他獨自一人,呆在某個郊區,仰望玫瑰色*的月亮爬上紫羅蘭色*的天空。
事實上,我幾乎不能算是地球上的人,我在這裡有一種流落他鄉之感,萬有引力必須使出全部力量才能把我吸引住,才能使我不逃到另一個天體上去。
我是另一個星球的人。
再見了,不要誤解維福納河農民–也是多瑙河農民–傳統的坦率性*格。
為了向您證明我很看重您,我要把我最新出版的小說寄給您一本。
但您是不會喜歡的。
您會認為我這部小說還不夠fu敗,不夠世紀末的氣味,它太坦率,太誠實。
您需要貝戈特,這您供認不諱。
象您這樣食不厭精、脍不厭細的人,需要用堕落的文學來滿足您麻木的味覺。
您圈子裡的人大概把我當老兵看待。
我不值得花費心血寫那些書,我那一套現在不吃香了。
再說,人民大衆的生活在您樂于交往的趕時髦的年輕女人眼裡還不夠高雅,不會引起她們的興趣。
好了,有空您就想一想基督的教導:’幹吧,這樣你們才能活下去!’别人,朋友。
”
①指1793年5月到1794年7月同捕殺貴族的法國資産階級革命。
②英語,即:五點鐘。
我和勒格朗丹分手後,并不太怪他。
有些往事仿佛是我們共同的朋友,能在中間充當調解人。
那座架在堆積着封建社會的廢墟、長滿了黃澄澄毛莨的田野中間的小木橋把我們–我和勒格朗丹–連接在一起,就象把維福納河兩岸連接在一起一樣。
春天已降臨巴黎,可是林蔭道上的樹木才剛剛綻出新芽。
當環城火車載着我們–我和聖盧–離開巴黎,停在聖盧情婦居住的那個郊區的村莊時,我們卻驚歎地看到一棵棵果樹都挂滿了白花,猶如臨時搭成的白色*大祭壇,裝飾着一個個花園。
這裡象是有隆重的節日似的,人們在固定的時節,從老遠趕來欣賞這奇特而富有詩意的、短暫的地方節日。
但這一次節日卻是大自然的饋贈。
櫻桃樹開滿了白花,就好像穿着白色*的緊身裙,夾雜在那些既沒開花也沒長葉的光秃秃的樹木中間,在這仍然透着凜冽寒氣的晴天,遠遠望去,會以為望見了一片片白雪,别地方的雪都融化了,唯獨灌木叢後還殘留着白雪。
高大的梨樹環繞着一座座房屋和一個個普通院子,梨樹的白花開滿枝頭,形成了更加廣闊、更加單一、更加奪目的白色*世界,仿佛村裡家家戶戶都在同時舉行第一次領聖體儀式。
在巴黎郊區的這些村莊,各家門口都保留着十七或十八世紀的花園。
這些花園原本是皇親國戚的管家和寵妾們的”遊樂園”。
園藝匠利用比路面低的花園種上了果樹(也許僅僅保留了那個時代的大果園的布局)。
梨樹栽成梅花形,比我以前見過的梨樹行距要大一些,但梅花瓣更加突出,中間隔着低矮的圍牆,形成了巨大的白色*四邊形。
太陽在四邊形的四條邊上留下了或明或暗的光線,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