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則安之。
也許我應該想一想,需要找一個理由來減輕我的厭煩情緒,這本身就足以證明我一點也不感到這幾個小時有什麼美學價值。
至于羅貝和他的情婦,看樣子他們把剛才的那場争吵已經忘得一幹二淨,也不記得我是個目擊者了。
他們連提都不提,既不為剛才的争吵,也不為現在的卿卿我我、難解難分(前後對比多麼鮮明!)尋找任何辯解的理由。
我同他們一起喝了許多香槟酒,感到醉意朦胧,有點象我在裡夫貝爾感覺到的醉意,但不完全一樣。
醉有各種各樣的醉法,陽光或旅行引起的,疲勞或喝酒引起的;醉還可以标出各種程度,就象海洋可以标出水的深度一樣;不僅每一種醉,而且每一級醉,都會把我們的醉态一絲不差、一覽無餘地展現出來。
聖盧的單間很小,隻裝飾着一面鏡子,但鏡子非常奇特,似乎反射出三十來個相同的屋子,沿着無限的視景伸展出去。
晚上,把鏡子頂上的電燈打開,從鏡子中會連續不斷地反射出三十來盞相同的電燈。
如果有人在這個單間飲酒,哪怕是孤零零一個人,看到鏡子中反射出來的一盞接着一盞的電燈,會感到心潮起伏,浮想聯翩,會産生許多美妙的感覺,周圍的空間也似乎和他的感覺一樣無限增加。
盡管他一個人關在這間小屋裡,但他統治着一個比”巴黎動物園”的小徑還要長的空間,光燦燦的曲線向着無限延伸出去。
然而,此刻我就是這個飲酒人。
我到鏡子裡去尋找這個飲酒人。
突然,我看見他了,是一個相貌奇醜的陌生人。
他也在瞪眼瞅我。
酒醉使我心境酣暢,也就顧不得厭惡鏡子裡的醜人了。
也不知是高興,還是挑釁,我給他扮了一個微笑,他也還我一個微笑。
我在這一刹那間的感覺是那樣強烈,竟不知道我在想些什麼了,我唯一憂慮的,也許就是擔心我剛才從鏡子裡看到的那個面目猙獰的”我”會很快死去,擔心在我人生的旅程中再也見不到這個陌生人。
羅貝隻對我不願意在他情婦面前進一步顯示我的口才感到不滿意。
“喂,你上午遇到的那個先生,就是把時髦主義和文學混為一談的那個先生,你給她吹一吹,我記不太清楚了。
”羅貝一面說,一面用眼角偷看他的情婦。
“可是,我親愛的,除了你剛才講的以外,我沒什麼好講的了。
”
“你真叫人掃興。
這樣吧,你給她講講弗朗索瓦絲在香榭麗舍大街上的事,這會使她非常高興的!”
“太好了!博貝多次給我提到過弗朗索瓦絲。
”她用手托着聖盧的下巴,把它拉到亮處,一面重複她的陳詞濫調:”好呀,您!”
自從我認為演員不隻是在朗誦和表演風格上具有藝術真實性*以來,我對演員本人發生了興趣。
當我看見扮演天真少女的演員一面漫不經心地聆聽男主角向她表露愛情,一面盯着剛進入劇場的一個貴族公子的臉孔看個不停,而那位男主角一面傾吐火一般熾烈的情話,一面向坐在附近包廂裡的一個珠光寶氣的老夫人頻送灼熱的秋波時,我感到饒有興味,仿佛在欣賞一部舊喜劇小說中的人物。
就這樣,尤其通過聖盧給我介紹的有關演員的私生活,我在這部有聲的戲劇下面,看到了另一部無聲的富有表現力的戲中戲。
這部有聲戲劇盡管平淡無奇,但我仍看得津津有味;由于燈光的效果,由于演員臉上塗着角色*的脂粉,戴着角色*的面具,心靈上凝結着角色*的台詞,我感到劇中人物短暫而鮮明的個性*在一個小時内得到了充分的展現,栩栩如生,沁人心脾。
人們熱愛這些個性*鮮明的人物,欣賞和憐惜他們,一旦離開劇院還想再看見他們,可他們已解體成一個不再是劇中人物的喜劇演員,一本不再能展示演員面孔的劇本,一粒染上了油彩的被手帕擦掉的脂粉。
總之,演出一結束,劇中人物的鮮明個性*也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們會象失去了心愛的人那樣,懷疑自身的存在,思考起死亡的問題來。
有一個節目叫我看了心裡極不舒服。
一個初登舞台的年輕女演員要演唱幾首老歌,她把自己的前途和家裡人的希望全部壓在這場演出中。
拉謝爾和她的幾位女友都憎恨她。
這個女演員的臀部過于肥大,大得讓人看了發笑;嗓門挺甜,但是太小,一激動就變得更小。
這小嗓門和大臀部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拉謝爾在劇場内埋伏了她的男朋女友,他們的任務就是用冷嘲熱諷把這個舞台新手(因為他們知道她一定怯場)搞得心慌意亂,不知所措,最後徹底垮台,這樣劇院經理就不會同她簽訂合同。
這個倒黴的女演員剛唱了個頭,就有幾個被專門搜羅來幹這種勾當的男觀衆背朝舞台,縱聲狂笑。
另有幾個同謀的女觀衆笑得更響。
而笛子的每一個音符又為這場有預謀的狂笑增加了聲浪。
劇場内頓時亂作一團。
倒黴的女演員心裡痛苦之至,搽抹脂粉的臉上淌着汗水。
她試着鬥争了一會兒,接着向周圍的觀衆投去痛苦而憤怒的目光。
這就使得喝倒彩的聲浪愈加高漲。
模仿的本能和想表現自己聰明和勇敢的欲|望使一些漂亮的女演員加入到起哄者的行列中。
她們本不是同謀,但向那些家夥送去了惡毒而默契的眼波,放肆地捧腹大笑,緻使舞台監督在女演員唱完第二首歌後–盡管還有五首歌沒唱–就下令拉下了幕布。
我竭力克制自己,不去想這個意外事件,就象從前當我的叔公為了戲弄我的老外婆,故意讓我的老外公喝白蘭地酒時,我也盡量不去想我外祖母的痛苦一樣。
因為對我來說,惡作劇也是令人痛苦的。
然而,正如我們對不幸人的憐憫很可能會憐憫得不是地方,因為我們會把他想象得痛不欲生,可是,他迫于要同痛苦鬥争,根本不想自悲自憐;同樣,惡作劇的人在靈魂深處也不見得有我們想象的殘忍,不見得隻想把快樂建築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仇恨煽起了他的壞心,憤怒給了他熱情和活力,而這種熱情和活力并沒有什麼快樂可言;隻有那些施虐成性*的人才可能從中得到快樂。
施虐者總認為他所虐待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