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兄弟,那這個兄弟也應該姓夏呂斯。
這個問題,在巴爾貝克海灘時,聖盧曾給我解釋過,但我一時忘了。
)”誰跟您講是德·夏呂斯先生?”男爵傲慢地對我說。
”到羅貝那裡去吧。
我知道,今天他同那個使他名譽掃地的女人大吃大喝時,您也在場。
您應該好好利用您對他的影響,教他明白他玷辱了我們家族的聲譽,給他可憐的母親和我們大家帶來了憂慮。
”
我真想對他說,在那頓辱沒門庭的午飯上,我們談的全是愛默生①、易蔔生和托爾斯泰,那位姑娘規勸羅貝,要他隻喝水,不喝酒。
我相信羅貝的自尊心受了傷害,為了盡量撫慰他,我努力諒解他的情婦。
可我哪裡知道,他此刻雖然還在生她的氣,但他責備的卻是他自己。
即使是一個好男人和一個好女人吵架,正義完全在好男人一邊,也總會有一件小事,使得壞女人在某一個問題上看起來似乎沒有錯。
因為她對其他問題滿不在乎,隻要那個好男人還需要她,隻要他一想到同她分手就意氣消沉,他就會因情緒低落而謹小慎微,會念念不忘她對他的荒唐指責,尋思她的指責可能有道理。
“我想我在項鍊問題上對不住她,”羅貝對我說,”當然,我并沒有惡意,但我知道别人的看法和我們是不一樣的。
她小時候受過不少苦。
在她看來,我畢竟是一個相信金錢萬能的富翁,無論是對布施龍施加影響還是打一場官司,窮人都不是富人的對手。
當然,她對我也太薄情了,我從來隻希望她幸福。
不過,我知道,她認為我想讓她感到,我可以用金錢把她拴住,可這不符合事實。
她多麼愛我,不知道她會怎樣想我呢!可憐的姑娘!你知道,她多麼溫存,我簡直無法向你形容,她為我做了許多令人欽佩的事。
現在她一定痛苦極了!無論如何,不管發生什麼,我都不願意她把我看成是一個沒有教養的人,我要到布施龍那裡去買那串項鍊。
誰知道呢?說不定看到我這樣做,她會承認錯誤呢。
你看見了吧,我不能忍受的就是想到她現在很痛苦。
别人的痛苦,我們知道,是不關我們痛癢的。
可是她不一樣。
想到她有痛苦,可又想象不出她痛苦的樣子,我真快要發瘋了。
我甯可永遠不再見她,也不願意讓她痛苦。
但願她能幸福,如果需要,我可以離開她,這就是我的全部要求。
聽着,你知道,對我說來,凡是同她有關的事都是天大的大事。
我得趕緊到首飾店去一趟,然後去請求她寬恕。
在我去她家之前,她會怎樣看我呢?要是她能知道我要去找她就好了!你可以去她家碰碰運氣。
誰知道呢,說不定會萬事大吉的。
也許,”他微微一笑,仿佛這是一個美夢,他不敢相信似的,”我們三個人可以一同去鄉下吃晚飯。
不過現在還很難說。
我知道我對她很不了解。
可憐的寶貝,也許我又會傷她的心。
再說,她也許已下了決心,不會再改變了。
”
①愛默生(1803-1882),美國散文作家、詩人,先驗主義作家的代表,在著作中宣揚基督教的博愛和自我道德修養,要求進行緩和的社會改革。
羅貝突然拽着我向他母親走去。
“再見,”他對她說,”我有事要走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再回來,一個月内可能不會有假了。
我一有消息就寫信告訴您。
”
當然,羅貝絕對不屬于這樣一類兒子:當他們和母親一起出席社交活動時,他們認為對母親态度不好,可以補償他們對外人的微笑和緻禮,他們似乎相信,對家裡人粗暴自然可以使他們的禮服錦上添花。
在社交界流傳最廣的莫過于這種令人憎惡的報複了!不管可憐的母親說什麼,兒子便立刻用一種譏諷、露骨和殘忍的相反論點來駁斥母親戰戰兢兢地發表的意見,就好象他是被母親逼到這裡來的,要讓母親付出昂貴的代價;可是,母親卻随口附和這個至高無上的兒子發表的看法,但這仍然不能使他軟下心來,兒子不在場時,她繼續逢人就吹噓她兒子如何高尚,可兒子卻不買母親的帳,照樣對她冷嘲熱諷。
聖盧不是這号人,但是,由于拉謝爾不在他身邊,他感到心煩意亂,坐立不安,盡管原委不同,但他對母親的冷酷無情比起那些兒子來卻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剛講完,我看見德·馬桑特夫人象鳥兒鼓翼似地顫動了一下,立即站起來,就和她剛才看見兒子進入客廳時的反應一樣;不過,現在是一副憂心忡忡的面孔,一雙凝望着兒子的憂郁的眼睛。
“怎麼,羅貝,你要走了?是開玩笑吧?親愛的孩子,你在我身邊就這麼一天呀!”
接着,她又柔聲地、用最自然的語調說(仿佛在引用一個合乎情理的論據似的,盡量使聲音不露出憂傷,怕喚起兒子的同情,因為這種同情對她兒子說來是痛苦的,或者是無益的,隻會使他惱火):
“你知道你這樣多不近情理!”
但是,她在引用這個簡單的論據時,為了向兒子表明她不想侵犯他的自由,故意裝出戰戰兢兢、畏畏縮縮的樣子,同時也為了使兒子不責備她妨礙他的娛樂,故意顯示出無限的溫柔,可是聖盧卻感到自己就要對母親憐憫了,可能會放棄和情婦一起消夜的念頭,因此勃然大怒:
“是令人遺憾,不過,近不近情理,也就這樣了。
”
他也許感到這些話應該用來譴責自己的,卻用來譴責母親了;自私自利者在争論中總是以這種方式取勝;他們首先認為自己的決心不可動搖,對方越打動他的心,說服他們改變主意,他們就越覺得自己無可指責,反而應該譴責對方迫使他們不得不和同情作鬥争。
因此,他們可以冷酷無情,蠻不講理。
在他們看來,這隻會使對方罪上加罪。
誰叫他們不識趣,要表現出痛苦,要顯得有理,要迫使他們痛苦地和同情作鬥争的呢!德·馬桑特夫人不再堅持了,因為她清楚,想留也是留不住的。
“我走了,”他對我說,”可是,媽媽,你不要久留他,因為他馬上要去看一個人。
”
我覺得我的存在不會給德·馬桑特夫人帶來任何快樂,但我甯願不和他兒子同行,怕她認為我和羅貝一起尋歡作樂,害得羅貝不能守在她的身邊。
我本想為她兒子的行為辯解幾句,倒不是因為我對她兒子有感情,而是出于對她本人的同情。
可是她先說話了:
“可憐的孩子,”她對我說,”我肯定使他不高興了。
你瞧,先生,做母親的都很自私,他平時娛樂很少,來一趟巴黎不容易。
我的上帝,要是他還沒有走,我真想去追他,當然不是為了挽留他,而是要告訴他,我不怨恨他,我覺得他做得對。
我到樓梯口去看看,您不會感到為難吧?”
于是我們來到了樓梯口:牛虻
“羅貝?羅貝!”她喊道。
”追不上了,他走了,太晚啦。
”
如果是幾個小時以前,我也許會由衷地勸說羅貝幹脆去和情婦同居,可是現在,我可能會主動當說客,勸他和情婦一刀兩斷。
若是前一種情況,聖盧家的人會罵我是他的酒肉朋友,而後一種情況,聖盧會罵我是叛徒。
然而我還是我,前後隻相隔幾個小時。
我們回到客廳。
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見聖盧沒有回來,和德·諾布瓦先生交換了一個眼色*。
這是疑惑、嘲弄和缺少同情的眼色*;當我們指出一個太愛嫉妒而當衆丢醜的妻子或太溫柔而引人發笑的母親時就會傳遞這種眼神,仿佛在說:
“瞧,大概鬧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