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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似水年華 第三部 蓋爾芒特家那邊(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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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夾雜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重新穿過加布裡埃爾林蔭道。

    我把外祖母安頓在一張長凳上,然後去找出租馬車。

    我向來習慣于把自己放到她的心間,識别誰是最微不足道的人,可現在她向我關閉了心扉,她已成為外部世界的一部分,我對她身體的想法,我内心的憂愁,我也許可以向随便那個行人傾訴,而對她卻隻能緘口不提。

    同她談這些,還不如同一個陌生人談更有信心。

    剛才,她把我童年起就一直向她傾吐的思想和憂愁統統還給我了。

    她還沒有死。

    可我已經形單影隻,茕茕孑立。

    就連她從前對蓋爾芒特家族,對莫裡哀,對我們關于小圈子的談話所做的諷喻,如今也變得無依無據,無原無因,荒誕不已。

    因為做這些諷喻的人明天就可能不再存在,它們對她已失去意義,外祖母不久就要故去,而死人是不可能構想諷喻的。

     “先生,我不是說不行,可您事先沒同我約好,您沒拿号。

    再說,今天不門診。

    您想必有您的醫生吧。

    我不能越俎代庖,除非他讓我和他一起去會診,這是醫德問題……” 就在我招呼一輛出租馬車的時候,我碰見了著名的E教授。

    他可以算作我父親和外祖父的一個朋友。

    不管怎麼說,他同他們有來往。

    他就住在加布裡埃爾大街上。

    我靈機一動,在他跨進家門的一刻把他叫住了,心想他也許能給外祖母出些好主意。

    可他象有急事纏身,從信箱裡取出信後,就想把我打發走。

    我隻好跟他一起登上電梯,這才同他說上話。

    他請求我讓他按電鈕。

    這是他的怪毛病。

     “可是,先生,我不要求您接待我外祖母,您聽我說完就明白了,她現在感覺很不好。

    相反,我想請您半小時後上我家裡去一趟,那時她就到家了。

    ” “上您家去?先生,這絕對不可能。

    晚上我要到貿易部長家吃飯,在這之前我還要去會一個人,我馬上就得去換衣服。

    更糟的是,我的晚禮服挂了個口子,另一件又沒有飾鈕孔,不能佩戴飾物。

    對不起,讓我來按電梯開關,您不會,事事都得小心。

    那個飾鈕孔又要耽擱我一些時間。

    好吧,出于對您家裡人的友誼,如果您外祖母能馬上來,我可以接待她。

    不過,我先得同您說清楚,我隻能給她一刻鐘。

    ” 我連電梯都沒有出,就下去接外祖母了。

    E教授不信任地看看我,親自開動電梯讓我下去。

    名著 人們常說,死亡的日期是不确知的,但是,這種說法實際上已把死亡的時間确定在一個朦胧而遙遠的範圍内,不以為它同已開始的一天有着某種聯系,甚至我們會在這個每小時都有了安排的非常确定的下午死去,或者死亡就要第一次部分地占有我們,從此對我們窮追不舍。

    你堅持散步,期待一個月後會有令人滿意的氣色*。

    你躊躇不定,不知道該穿哪件大衣,該叫哪輛出租馬車。

    你上了馬車,你面前的這一天是完整的,短暫的,因為你想按時趕回來會一個女友。

    你希望明天也是個晴天。

    殊不知死亡正在你的另一個平面上,在冥冥的黑暗中緩緩行進,恰好選擇了這一天,就在幾分鐘後你的馬車到達香榭麗舍大街的那一刻粉墨登場。

    也許,那些日夜懼怕死亡突然降臨的人,會發現這一類死亡或與死亡的初次接觸并不十分可怕,因為它們具有人所熟悉的、親切和習以為常的外表。

    死前享用了一頓豐盛的午餐,飯後和健康人一樣出門遊玩。

    乘坐敞着車篷的馬車回家,途中死亡對你首次襲擊。

    盡管外祖母病得很重,也總會有幾個人說,在六點鐘看見我們從香榭麗舍大街回家,還同外祖母打了招呼,馬車敞着車篷,天氣很好。

    勒格朗丹朝協和廣場走去,神色*驚異地停住腳,向我們脫帽行禮。

    我仍然是現實世界中的人,我問外祖母要不要還禮,提醒她勒格朗丹心胸狹窄,斤斤計較别人的态度。

    外祖母可能覺得我有點輕率,擡了擡手,仿佛在說:”這有什麼意思?無關緊要。

    ” 是的,也許會有人說,就在剛才我去找出租馬車的時候,外祖母還坐在加布裡埃爾林蔭道的一張長凳上,不多久乘坐一輛敞篷馬車回家了。

    果真如此嗎?凳子不費勁兒就能呆在大街上,雖說也受到平衡力的約束。

    可是,人要能坐穩,哪怕是靠在長凳和馬車上,是要用力氣的。

    平時我們感覺不到這股力,正如感覺不到大氣壓一樣,因為大氣壓作用于各個方向。

    如果把我們抽成真空,讓我們承受空氣的壓力,在死亡的一刹那間,也許我們能感覺到可怕的、不可抵消的重壓。

    同樣,當疾病和死亡向我們張開深不見底的洞口,世界和身體氣勢洶洶地向我們壓來,我們卻無計可施、難以招架的時候,更忍受住身體肌肉的折磨和深入骨髓的戰栗,或使我們保持在平時看來僅僅反映了事物消極面的靜止的狀态,讓頭挺直,目光安詳,那都要我們拼出全部力量,進行一場鏖戰。

     勒格朗丹神色*驚異地凝視我們,是因為他和其他過路人一樣,認為我外祖母坐在馬車上,卻在向深淵滑去。

    外祖母拼力抓住坐墊,竭力使身軀不下沉。

    她頭發蓬亂,目光茫然,行人魚貫而過,但她的瞳孔卻映不出任何圖像。

    她坐在我身邊,卻似已經沉入了一個陌生的世界。

    剛才,在香榭麗舍大街上,我已經目睹她遭受到那個世界的襲擊,依然能看到痕迹:她的帽子,她的臉,她的大衣,被一個看不見的天神弄得亂七八糟,她同天神進行了搏鬥。

     從那一刻起,我就意識到,外祖母對天神的襲擊不完全感到意外,甚至早有預感,默默地等待着這一時刻的到來。

    當然,她不知道命中注定的時刻何時來臨,心中無數,疑慮重重,猶如多疑的情夫,對情婦的忠誠時而寄予不切實際的希望,時而又疑神疑鬼,心神不甯。

    但是,那些緻命的疾病,例如剛才使我外祖母臉部痙攣的疾病,一般都要在病人身上停留很久,慢慢地把病人引向死亡。

    它們象”随和”的鄰居或房客,很快就會向病人作自我介紹。

    一個人知道自己有病是可怕的,倒不是因為病會帶來痛苦,而是因為它會給生活帶來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限制。

    我們不是在死的時候,而是在幾個月前,甚至在幾年前,在可憎的死神進駐我們的身體之時起,就感覺到我們要死了。

    病人與陌生的死神相識,聽見它在大腦中走來走去。

    雖然不知道陌生人的模樣,從它來回走動的聲音,也能推斷出它的習慣。

    它是來幹壞事的嗎?某天早晨,它悄悄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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