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追憶似水年華 第三部 蓋爾芒特家那邊(11)

首頁
    啊!要是它永遠不再回來該多好!晚間,它又回來了。

    它來幹什麼?病人向醫生提出疑問。

    醫生象一個得寵的情婦,用不能自圓其說的誓言作回答。

    應該說,醫生扮演的角色*不是情婦,而是一個受審的仆人。

    仆人僅僅是第三者,情婦卻是生活。

    我們诘問她,懷疑她對我們不忠,雖然覺得她變了心,但仍然相信她,疑惑不決,直到她把我們徹底遺棄。

     我扶着外祖母走進E教授的電梯。

    E教授立即前來相 迎,把我們帶進他的診所。

    他說有急事纏身,但隻要一進診所,臉上那股傲氣就蕩然無存,因為習慣是一股強大的力量,他隻要和病人在一起,就變得和藹可親,甚至談笑風生。

    他知道我外祖母很有文學修養,也自認為頗有學問,就開始朗誦他自編的詩,歌頌燦爛的夏日。

    他朗誦了兩、三分鐘。

    他把外祖母安頓在安樂椅上,自己坐在背光處,以便很好地進行觀察。

    他檢查得很仔細,我隻好出去轉一圈兒。

    他繼續檢查,盡管他事先說定的一刻鐘就要到了,但他又一次給我外祖母吟詩,甚至還風趣地說了幾句笑話。

    若是在平時,我會很高興聽他說笑話的。

    但是大夫诙諧的語氣使我懸着的一顆心完全放下來了。

    我想起多年前,參議院主席法利埃先生也發過一次病,卻是一場虛驚。

    三天後他不僅恢複了工作,而且還準備在不久的将來競選共和國總統。

    他的對手空喜歡了一場。

    我正想着法利埃先生的先例,聯系到外祖母的病情,感到信心百倍,忽然,E教授在結束一句笑話時發出的爽朗的笑聲把我從沉思中驚醒,這使我更确信外祖母很快就會恢複健康。

    笑罷,E教授掏出懷表看了看,耽擱了五分鐘,于是焦躁地皺皺眉,一邊同我們道再見一邊搖鈴,叫仆人快給他拿晚禮服。

    我讓外祖母先走一步,回來又關上門,向教授詢問真情。

     “您外祖母沒救了,”他對我說,”剛才的發作是尿毒症引起的。

    尿毒症倒不一定緻命,但她的病我認為沒有希望了。

    但願我診斷錯了。

    再說,戈達爾大夫醫術高明,他會悉心治療的,對不起,”他看見女仆手臂上搭着他的晚禮服走進來,便對我說,”您知道,我要到貿易部長家去吃晚飯,在這之前還要去拜訪一個人。

    啊!生活不象您這個年齡的人所想象的那樣盡是快樂。

    ” 他親切地同我握手道别。

    我重新關上門。

    一個仆人給我們–我和外祖母–帶路。

    在候客廳裡,我們聽到雷霆般的斥罵聲。

    原來是女仆忘記在禮服上開飾鈕孔了,又要耽誤十分鐘。

    在樓梯平台上,我默默地注視着我那不久于世的外祖母,耳朵裡不停地傳來教授的吼聲。

    誰都是孤獨的。

    我們繼續乘車回家去。

     夕陽西斜。

    馬車駛抵我們居住的街道之前,先要經過一段綿綿長牆。

    夕陽照得長牆一片通紅。

    馬車的投影清晰地呈現在火牆上,猶如一輛柩車行駛在龐培①的紅土上,我們終于到家了。

    進入門廳後,我把外祖母安頓在樓梯旁的一張長沙發上,上樓禀報母親。

    我對母親說,外祖母回來了,她在路上暈了一次,感到不大舒服。

    我的話還沒說完,母親臉上就露出了極度的絕望。

    這是一種聽天由命的絕望。

    我忽然明白,絕望已在她心裡隐藏多年,就等着最終一天噴發。

    她什麼也沒問。

    正如居心不良的人喜歡誇大别人的痛苦,我母親出于對外祖母的深情,不願承認她的母親得了重病,更不願承認她的病可能危及智力。

    媽媽渾身哆嗦,臉在無淚地哭泣。

    她忙去找人喊醫生。

    弗朗索瓦絲問她誰病了,她聲音哽在喉嚨口出不來。

    她和我一起奔下樓,抹去了臉上悲痛的皺紋。

    外祖母在樓下門廳内的長沙發上等我們。

    聽到我們的聲音,她站起來,高興地向我媽媽揮揮手。

    我在上樓前,用一條飾有花邊的紗巾包住了外祖母的頭,隻讓半邊臉露在外面,對她說怕她坐在樓梯口會着涼。

    其實,我是不想讓母親過多地看到外祖母扭曲的臉和歪斜的嘴。

    我的謹慎是多餘的。

    母親走到外祖母身邊,象吻上帝那樣吻了吻她的手,然後小心翼翼地把她扶上樓梯,生怕會弄痛外祖母。

    小心之中還夾雜着謙卑,仿佛外祖母是她見到的最珍貴的物品,連碰一碰的資格都沒有。

    但她沒擡一次頭,也沒有看一眼病人的臉。

    也許,她怕病人想到自己的樣子可能使女兒不安而心裡難過;或是怕自己看了會感到痛苦;或是出于尊敬,因為她認為,看見尊敬的人臉上出現呆傻現象是大逆不道;或是想在日後把她母親真實的、智慧和善良的臉完美無缺地留在記憶中。

    就這樣,我們肩并肩地上了樓,外祖母的臉一半遮着紗巾,母親始終把頭别向一邊。

     ①龐培是意大利古城。

    公元79年8月被維蘇威火山噴發所湮沒。

    
在這期間,有一個人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外祖母那變了模樣的、她女兒不敢正視的臉,目光流露出驚訝和不祥,使人感到很不謹慎。

    這個人就是弗朗索瓦絲。

    倒不是她不真心愛外祖母(她看見媽媽表情冷漠,甚至很失望,有點忿忿不平,認為媽媽應該哭着撲向母親懷裡),而是生來就愛作最壞的預想。

    她從童年起就具有兩個特點,二者貌似互相排斥,然而一旦彙合起來,就會威力無比:一是下層人的缺乏教養,看到别人肉體受苦受難,本應裝作沒有看見,但卻毫不掩飾地讓自己的印象,甚至讓痛苦和恐懼顯現在臉上;二是鄉下人的麻木不仁和冷酷無情,沒有機會擰雞脖子,也要扯蜻蜓的翅膀過過瘾,看到别人肉體受苦居然會感興趣,也不覺得難為情。

     弗朗索瓦絲小心翼翼地服侍我外祖母上床。

    外祖母躺下後,感覺說話方便多了,可能尿毒症隻導緻了一根血管的輕度撕裂或阻塞。

    她想履行諾言,幫助媽媽度過她所面臨的最殘酷的時刻。

     “嘿!我的女兒,”她對媽媽說,一隻手握住媽媽的手,另一隻手仍然捂在嘴上,因為有些字她在發音時仍感到有點費勁,用手捂着嘴可以掩飾過去。

    ”瞧你多麼憐愛你母親,你當消化不良就那麼舒服!” 我母親這才第一次–因為她不願意看其他部分–把深情的目光移到外祖母的眼睛上,開始背誦不能兌現的誓言: “媽媽,你很快就會好的,是你的女兒在向你作保證。

    ” 她走過去,謙卑而虔誠地在親人額頭上吻了吻,她把滿腔的愛和盼母
上一頁 章節目錄 下一頁
推薦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