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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似水年華 第三部 蓋爾芒特家那邊(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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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言善辯,是斯卡拉姆齊①式的人物或公證人,他來為病人确認是垂危還是死亡。

    他扮演這個角色*已有四十年之久,無人與他匹敵。

    一聽到他的名字,就已經感覺到了他演這個角色*的威信。

    當女仆禀報”迪歐拉富瓦大夫到”時,人們以為在看莫裡哀的喜劇。

    他那優美柔韌的身軀不露形迹地為他增添了莊重的儀态。

    他的臉漂亮得有點過分,但被他在痛苦場合表現出的這種莊重儀态減弱了。

    教授身穿高雅的黑禮服走進來,臉上露出真誠的悲傷,不說一句别人聽來會以為是虛情假意的慰問話,也不做任何有失分寸的事。

    在靈床邊發号施令的是他,而不是蓋爾芒特公爵。

    他看了看外祖母,但沒有打攪她,然後,他以醫生特有的禮貌,極其審慎地同我父親悄聲說了幾句話,恭敬地朝我母親鞠了一躬。

    我感到我父親在竭力克制自己,不告訴我母親這是”迪歐拉富瓦大夫”。

    但大夫不想打擾我母親,已經掉過頭去了,他隻是接過我們遞給他的酬金,邁着最優美的步履,款款走出房間。

    他那個神态就象沒有看見酬金似的,連我們自己也一度懷疑我們沒有給他酬金,因為他象變戲法似地把它變得無影無蹤了,他的神态還是那樣嚴肅,甚至有增無已,仍然是一個身穿綢緞翻領長禮服的名醫,漂亮的臉龐上充溢着高尚的憐憫。

    他這種緩慢而敏捷的特點使人看到,即便還有一百個病人在等着他去出診,他也不想顯出匆匆忙忙的樣子。

    因為他是分寸、智慧和善良的化身。

    這位傑出人物已經去世了。

    其他醫生,其他教授可能趕上他,并且也許超過了他。

    但是,由于缺乏稱職的接班人,他以淵博的知識、良好的身體條件和高度的涵養扮演的”角色*”已不複存在了。

    媽媽甚至沒有看見迪歐拉富瓦先生,對她說來,我外祖母以外的一切都已不再存在了。

    我記得(我把這事提前說一說),在墓地,她象一個幽靈,畏畏縮縮地走近墳墓,仿佛在望一個已經遠走高飛的人。

    我父親對她說,”諾布瓦老爹來我們家了,他也到教堂和公墓來了,他本來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的,你應該去和他說句話,這會使他很感動的”,可是,當大使朝她鞠躬時,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快慰地低下頭,臉上沒有眼淚。

    兩天前–我在回到垂危病人床邊之前,還要把後面的事提前講一講–我們為與世長辭的外祖母守靈時,相信有鬼魂的弗朗索瓦絲稍微聽到一點聲音就吓得毛骨悚然,嘴裡還說着:”我覺得是她。

    ”可是,這些話非但不使我母親恐懼,反而令她無限快慰。

    她多麼希望死去的人能再回來,這樣,她母親有時就能回到她身邊了。

     ①斯卡拉姆齊是古意大利喜劇中穿黑衣服、蓄長唇髭的醜角名,精明狡猾,能言善辯。

    
現在再來談外祖母的臨終時刻。

     “您知道她的姐妹打給我們的電報是怎麼說的嗎?”外祖父問表舅。

     “知道,貝多芬,有人給我說了;是很荒唐,但我不感到奇怪。

    ” “我可憐的妻子,她是多麼愛她們啊,”外祖父擦了一滴眼淚說。

    ”不要責怪她們。

    我常說,她們的行為總是很荒唐的。

     怎麼啦,停止輸氧了?” 我母親說: “停止輸氧,媽媽呼吸又要困難了。

    ” 醫生答: “哦!不會的,氧氣的作用還要持續一段時間,過一會兒再輸吧。

    ” 我覺得醫生不是在說一個垂死的人,氧氣的作用之所以必須維持,是因為他能為挽救垂死者的性*命盡一份力。

    氧氣的絲絲聲停止了一會兒。

    但是,呼吸仍在發出呻吟,那是輕微而痛苦的呻吟,每次都中斷,繼而又重新開始。

    有時好象一切都完了,呼吸停止了,就和人睡眠時的呼吸一樣,從高八度降到了低八度,或者是自然的間歇,是感覺缺失的一種反應,窒息變得越來越嚴重,心力衰竭。

    醫生又一次給外祖母搭脈,但是,他剛按上脈,一曲新歌已經接上了中斷的樂句,如同一條支流注入幹涸的主流一樣。

    樂句換了個調子,以同樣無窮的沖力沖出去。

    誰知道呢?說不定久被痛苦抑制的快樂和柔情,現在會象經過長期壓縮變得更加輕盈的空氣,從外祖母身上噴發而出,而她自己甚至對此毫無意識。

    她再同我們說的話,仿佛正在源源流出,好象就要這樣同我們絮絮叨叨地、熱情洋溢地、情真意切地說話似的。

    這臨終的喘息使我母親五内俱焚,她守在病榻旁,沒有恸哭,但不時地淚流滿面,就象風吹雨打的葉子,不思也不想,沉浸在無限的悲痛之中。

    我去擁抱外祖母前,醫生讓我先把眼淚擦幹。

     “我還以為她看不見了呢,”父親說。

     “這很難說,”醫生回答。

    紅樓夢 當我的嘴唇接觸外祖母時,她的手開始顫動,全身一陣戰栗,可能是反射作用,也可能因為某些撫愛可以使人感覺過敏,可以穿過無意識這層外衣,幾乎無需通過感覺器官就可以傳遞。

    外祖母蓦地坐了起來,作出最大的努力,仿佛要捍衛自己的生命一樣。

    弗朗索瓦絲看了,忍不住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我想起醫生的吩咐,想叫弗朗索瓦絲離開房間。

    就在這時,外祖母睜開了雙眼。

    我一個箭步沖到弗朗索瓦絲跟前,擋住她的哭泣,好讓父母親同病人講幾句話。

    氧氣的聲音停止了,醫生離開病床。

    外祖母死了。

     幾小時後,弗朗索瓦絲能夠最後一次地、不會引起任何痛苦地梳理外祖母那漂亮的頭發了。

    她的頭發僅僅有些斑白,看上去始終比她本人年輕,可是現在它們成了衰老的唯一标志,而她的臉卻煥發出青春,多少年來痛苦在她臉上留下的皺紋、收縮、浮腫、緊張、彎曲都消失得無蹤無影。

    她仿佛回到了遙遠的過去,回到了她父母給她定親的時代,臉部線條經過精細勾畫,顯露出純潔和順從,臉頰重又閃耀着純真的希望和幸福的憧憬,甚至又重新閃射出一種天真無邪的快樂。

    這些美好的東西已漸漸被歲月毀滅。

    但是,随着生命的消失,生活中的失望也消失了。

    一縷微笑仿佛浮現在外祖母的唇際。

    死神就象中世紀的雕刻家,把她塑造成一位少女,安卧在這張靈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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