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秋天的一個星期日,但我卻死而複生了,我前面的生活依然完好無損,因為前些日子一直風和日暖,今天早晨突然霧霭彌漫,寒氣逼人,将近中午時才消散;然而,天氣變化可以使世界,使我們自己獲得新生。
從前,當我們壁爐裡吹起大風時,我聽着風兒撞擊翻闆活門發出的梆梆聲,就會心潮澎湃,激動無比,覺得這很象do音交響樂前奏曲中赫赫有名的琴弓聲,猶如一個神秘的命運發出的不可抗拒的呼喚。
自然界每一個明顯的變化,都會使我們和諧的欲|望适應事物的新形式;我剛剛醒來,蒙蒙霧霭就把我變成了另一個人,我不再象遇到好天氣那樣成天想着出門,而是哪裡也不想去,隻渴望呆在火爐邊,渴望有人和我同床共寝,就象是在另一個世界中,冷得筋骨瑟縮的亞當在尋找深居簡出的夏娃。
屋外,消晨的原野籠罩着愉悅的灰霧,屋内,一杯巧克力發出馥郁的清香,我身處其間,竭力使我的身體、精神和道德生活保持一年前我帶到東錫埃爾去的那種新奇的狀态;那時候,我的身體、精神和道德生活深深地打上了一座光秃秃的小山丘的印記(即使看不見這座山丘,我也感覺到它的存在),使我心中湧動着一陣陣快樂,這種感覺與其他快樂感覺截然不同,我簡直難以向朋友們描繪,因為對于我來說,我自己并無意識,這些快樂與其說是真實的感覺(若是這樣,我就能描繪出來了),毋甯說是縱橫交錯、撲朔述離的印象。
從這個角度看,晨霧把我帶時的那個新奇的世界,我早已認識(這隻會使它更加真實),但近來我已忘卻(這使它又變得清新純真)。
于是,我能欣賞到幾幅印在我記憶中的晨霧圖,尤其是《東錫埃爾的清晨》。
有一幅是我到軍營第二天的晨霧圖,另一幅是在附近的一個城堡裡,聖盧帶我去那裡度過了二十四小時:黎明時分,在重新回到床上去之前,我撩開窗簾,倚窗眺望,在軍營晨霧圖中,我看見一個騎士,在城堡晨霧圖中,我看見一個馬車夫(他在一個池塘和一片樹林的交界處,隻有這邊緣地帶依稀可辨,其餘全都淹沒在均勻的似水般流動的令人心曠神怡的輕霧中),他們正在擦缰繩,就象從一幅隐約可見的壁畫上浮現出來的寥寥無幾的人物,由于人的眼睛适應不了這朦朦胧胧、神秘莫測的半明半暗,也就幾乎看不清畫上的人物了。
今天,我是從床上凝望這些記憶的,因為起床後我又躺下了,等着晚上到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家去看一出小劇。
我父母親到貢布雷去了,要在那裡小住幾天,這下我便有機會去拜訪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我得好好利用。
否則,他們一回來,我也許就不敢去了;我母親對我外祖母的悼念誠心實意,一絲不苟,她要我們對外祖母的哀悼不拘形式,感情真摯,因此,她不會禁止我去看戲,但也不會贊成。
然而,現在如果我寫信征求她的意見,她從貢布雷給我回信時,不會傷心地說:”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你已長大成*人,知道該怎麼做”,而是相反,她會責備自己把我一個人留在巴黎,會設身處地地體諒我的憂愁,希望我出去玩一玩,散敢心,盡管她自己拒絕參加一切娛樂活動。
她相信,我外祖母也會勸我這樣做的,因為她最關心我的身體和神經平衡。
一清早新的熱水汀就點着了。
熱水汀不時地發出打嗝般的聲音,這令人讨厭的聲音與我對東錫埃爾的記憶毫無聯系。
但是,如果今天下午這個聲音和我那些記憶老在我身上會合,久而久之,這兩者之間就會産生一種親和力,每當我重新聽到(我有點聽不慣了)熱水汀的聲音,我就會想起東錫埃爾。
三國演義
隻有弗朗索瓦絲一個人在家裡。
霧散了。
灰蒙蒙的日光,毛毛細雨般地落下來,不停地編織着一張張透明的網,似乎給星期天的散步人塗上了一層銀色*的光。
我把《費加羅報》扔到腳頭。
自從我給這家報社投了一篇稿後,每天都要叫人給我買一份,但一直沒見發表。
盡管沒有太陽,但白天的亮光告訴我現在正是下午。
羅紗窗簾象蜻蜓翅膀般輕而柔軟,又似威尼斯玻璃般脆而易碎。
晴天,它們就不能象這樣輕柔,象這樣一碰就碎。
這個星期日,我孤單單一人呆在家裡,心裡感到很不是滋味,況且,今天上午,我派人給德·斯代馬裡亞小姐送去了一封信,我就更加心事重重。
羅貝·德·聖盧在他母親的幹預下,經過多次痛苦而失敗的嘗試,終于和情婦一刀兩斷,他和情婦斷絕往來後就被派往摩洛哥了,他要把這個一段時間以來他已經不再愛戀的女人徹底忘掉。
昨天,我收到聖盧從摩洛哥寫來的一封短信,告訴我他将回法國休一次短假,他在巴黎停留的時間很短(顯然,他家裡人怕他和拉謝爾恢複關系),為了向我證明他對我的思念,特意寫信告訴我他遇見了當謝小姐,更确切地說,是德·斯代馬裡亞夫人,因為她結婚三個月就離婚了。
羅貝想起我在巴爾貝克同他說的話,代表我要求那位少婦同我見見面。
她答複他,回英國前,要在巴黎停幾天,很願意約一個時間和我共進晚餐。
羅貝叫我趕緊給德·斯代馬裡亞夫人寫信,因為她肯定已經到巴黎了。
聖盧的信沒有使我感到意外,盡管他還是在我外祖母病重期間給我來過一封信,指責我對他不忠,對他背信棄義,從此就一直杳無音信。
我非常清楚這是怎麼回事。
拉謝爾專愛煽起情夫的爐火(再說,由于一些微不足道的理由,她對我也耿耿于懷),她對聖盧說,他不在時,我對她有過不良企圖,想和她發生關系,他就信以為真了。
很可能他仍然相信這是事實,但他已經不再愛她了,因此,不管是真是假,對他都無所謂了,唯有我們的友誼繼續存在。
當我和他重又見面時,我試圖同他談談他對我的責備,但他隻是溫和而親切地朝我微笑,象是在表示道歉,接着就把話題岔開了。
這并不是因為以後在巴黎他不可能同拉謝爾再見面的緣故。
那些在我們生活中起過重要作用的女人,不是一下子就能從我們生活中消失的。
在最終離開我們之前,她們會不時地回到我們的生活中,以緻有些人以為愛情又開始複燃。
聖盧的拉謝爾的決裂盡管曾使他一度痛不欲生,但因為他的女友仍然不斷向他要錢,使他甚感欣慰,他的痛苦也就很快減輕了。
嫉妒是愛情的延續,但它包含的内容并不比其他想象的産物所包含的内容更多。
當我們動身去旅行時,帶上三、四幅想象中的圖畫(邦特費克希奧的百合花和銀蓮花,薄霧籠罩的波斯教堂,等等),箱子也就塞滿了,何況這些畫可能會中途失落。
當我們離開一個情婦時,總希望她–直到把她漸漸忘記–不要被三、四個我們想象中可能存在的,也就是我們所嫉妒的人占有。
沒有想象到的也就微不足道了。
然而,一個已經分手的情婦經常向你要錢,雖然不能使你對她的生活有充分了解,正如發燒時的體溫記錄表不可能使你完全了解病人得的是什麼病一樣,但是,不管怎樣,體溫記錄表可以讓你知道她病了,而要錢則提供了一種可能性*,使你模模糊糊地感到,被你遺棄的或把你抛棄的那個女人可能還沒有找到一個有錢的保護人。
因此,每一次要錢都能使嫉妒者感到欣慰,痛苦暫時得到平息,緊接着就是寄錢,因為他要她什麼也不缺,就是不能有情人,不能成為他想象中的三個男人的情婦。
這樣,他就有時間稍稍穩定一下情緒,免得以後聽到他的接班人的名字時挺不住。
有時候,拉謝爾會在深夜回到舊情人身邊,要求他讓她在身邊睡一宵。
羅貝心裡感到象吃了蜜一樣甜美,因為即使他一個人占據大半張床也絲餘不影響她睡覺,他意識到他們畢竟如膠似漆地在一起生活過一段時間。
他明白,她在他這位老朋友身旁比在其他地方更感到自在,和他在一起,哪怕是在旅館裡,就象回到了從前住過的房間一樣,一切都很習慣,睡得更加踏實。
他感覺到他的肩,他的腿,他身上的一切,在她看來,就象是最常用的物品,哪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