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雙深陷的小眼睛一刻也沒離開病人。
在我外祖母彌留之際,我看見這位教士悲痛欲絕,我心裡卻很不好受。
我凝視着他。
他似乎對我的同情感到意外,于是出現了一樁怪事。
他象一個痛不欲生而陷入沉思的人那樣,雙手并攏放到臉上,但是,因為他知道我會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我看見他手指間留了一個小縫。
當我目光離開他時,我看見他那銳利的眼睛從手指間的縫隙觀察我的痛苦是不是真誠。
他隐蔽在手後面,就象躲在一個黑暗的忏悔室裡一樣。
他發現我看見他了,就立即把露出一條縫隙的格子窗關嚴。
後來,我和他又見過面,但我們之間從沒有提起過這件事。
我們相互達成了默契:我沒有發現他偷看我。
教士和精神病醫生一樣,在他們身上總有一股預審法官的味道。
再說,不管怎樣的朋友,不管他們對我們多麼親密,和我們有着怎樣共同的過去,哪一個沒有不愉快的片刻回憶?而我們認為最方便的辦法不就是使自己相信他們大概已經忘記這些片刻了嗎?
為使外祖母的呼吸稍微暢通一些,醫生給她注射了一支嗎啡,他說要用氧氣袋。
母親、大夫和看護修女手裡都拿着氧氣袋,一個用完,又給他們遞上一個。
中間有一會兒我離開了房間。
當我回來時,我仿佛看見了一個奇迹。
外祖母連續發出輕微的呼噜聲音,仿佛在為我們唱一支快樂的歌,那快節奏的動聽的歌聲充滿了整個卧室,經久不息。
我很快就明白,這歌聲不會比剛才嘶嘶的喘息更有意識,同樣都是無意識發出的。
也許嗎啡在裡面起了些作用,但這更是呼吸調節器改變的結果,因為氧氣不再以完全相同的方式通過氣管了。
由于氧氣和嗎啡的雙重作用,外祖母呼吸不再困難,也不再發出呼噜聲了,而是象在滑冰,敏捷而輕快地向着令人心曠神怡的空氣滑去。
也許,在這歌聲中,除了有和笛子裡的氣流聲一樣微弱的呼吸聲外,還夾雜着更象是人的歎息聲,這種由于死亡臨近而發出的聲音使人相信這是昏迷的人發出的痛苦或幸福的呻吟,給這個長樂句加上了一個更悅耳動聽的、不變動樂句節奏的音調。
樂句從變得暢通的胸部升起,繼而升高,然後下落,接着又一次升起,去追逐氧氣。
爾後,這個在強烈的快感中夾雜着低聲哀求的歌聲在達到了最強音,并竭盡全力地延長後,在某些時刻,似乎完全停止了,猶如一條幹涸的水泉。
弗朗索瓦絲每逢遇到傷心事,總感到需要把悲傷表達出來,但她連表達憂愁的最簡單的技巧都不具備,因而也就成了空需要了。
當她認為外祖母已經完全無望時,她非常想讓我們知道她–弗朗索瓦絲的感受。
但她隻會重複一句話:”這真叫我受不了”,說話的語氣和她喝菜湯喝得太多時說”我胃上壓着一塊石頭”的語氣一樣平淡,不論是哪種情況,都比她自己似乎認為的要自然。
盡管她的悲傷沒有很好地表達出來,但她确實很悲傷,何況,她女兒有事留在貢布雷(這位巴黎女郎現在把貢布雷輕蔑地叫做”鄉下”,她感到在那裡會變成”鄉巴佬”),可能回不來參加葬禮,她就更傷心了,因為她覺得葬禮應該是極其壯麗的事。
她知道我們誰也不會向人訴說悲痛,她怕别人同她說話,早就想好出殡那個星期,每天晚上都召見絮比安。
她知道出殡的時候絮比安沒有空閑。
她想,至少回來後要把情況給她”說一說”。
我父親、外祖父和我們的一位遠房親戚連續好幾夜守在病榻旁,足不出戶。
久而久之,他們的忠心也就帶上一層漠不關心的面具,沒完沒了地呆在垂死病人的身邊,閑極無聊,就象在一節火車車廂裡,由于呆的時間太長,便開始東拉西扯,談天說地起來。
此外,這位遠房親戚(我的表姑婆的侄子)使我很反感,但卻值得尊敬,并且常常受到尊敬。
哪裡有垂危病人,哪裡就能”找到”他,他是那樣悉心盡力地時刻守在垂危病人身邊,以緻于盡管他外表強壯如牛,嗓門低沉渾厚,胡須密密匝匝,病人家屬仍然認為他身體虛弱,總是用委婉的言辭懇求他不要來參加葬禮。
我媽媽痛不欲生,但她仍然為别人着想,因此,我事先就知道,她會用另一種方式對他說他習慣聽到的話:
“答應我,’明天’不要來了,您就為了她這樣做吧,至少不要上’那裡’去。
她要求您不要去的。
”
怎麼說也不行;他總是第一個來到”家裡”,這樣,另一個階層裡的人給他取了個綽号(我們沒有聽說過),把他叫作”既沒有鮮花,也沒有桂冠的人”。
他在做”任何”事之前,總把”一切都想得周周到到”,因此,人們總是贊揚他說:”對您是用不着道謝的。
”
“您說什麼?”外祖父大聲問道,他耳朵有點聾,沒聽清我這位遠房表舅對我父親說的話。
“沒說什麼,”表舅回答,”我隻是說,今天上午我收到一封貢布雷的信,那裡天氣很不好,可這裡太陽有點兒太暖和了。
”
“可晴雨表上的溫度卻很低,”我父親說。
“您說哪裡天氣不好?”外祖父問。
“貢布雷。
”
“啊!這我不會感到吃驚,這裡-陰-天,貢布雷就一定是晴天,反之亦然。
我的上帝!您講到貢布雷,不知道有沒有通知勒格朗丹?”
“通知了,您不必操心,”表舅說,他那長着濃密胡須而變成青銅色*的臉頰上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的笑容:因為他想到通知勒格朗丹了。
就在這時,我父親沖向門口,我以為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呢,不過是迪歐拉富瓦大夫來了。
我父親到隔壁的客廳裡去接待他,就象接待一個前來演出的演員一樣。
他把迪歐拉富瓦大夫請來,并非要他給外祖母看病,而是要他象公證人那樣确認一下。
的确,迪歐拉富瓦大夫可能是一個德高望重的醫生,精通醫道的教授;除了他擅長扮演的這些角色*外,他還扮演着一個新穎獨特的角色*,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