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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似水年華 第三部 蓋爾芒特家那邊(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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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愈的願望全都寄托在這個吻上,用她的思想和整顆心把這個吻一直護送到她的唇邊。

     外祖母抱怨壓在左腿上的被子太重,好象壓着一層泥沙石土一樣。

    她想把被子掀開,卻無論如何也掀不動。

    她不知道這是她本身的原因,因此,她每天都不公正地埋怨弗朗索瓦絲沒把床”收拾”好。

    她一陣痙攣,把那些細羊毛毯那浪花四濺的波濤全部抛到左腿那一邊。

    毛毯在那裡堆積成山,就象沙子在海灣上堆成沙丘,如果沒有築堤壩,海灣很快就會被潮水挾帶來的砂礫變成海灘。

     我和母親甚至不願意說我外祖母病得很重(我們的謊言事先就被洞察入微,又不善掩飾的弗朗索瓦絲戳穿了),好象這樣說,會使仇者痛快(何況她沒有仇人),而不這樣說,就意味着對她有更深厚的感情。

    總之,我們此時此刻完全受一種本能的情感支配,正是在這種情感的驅使下,我認為,安德烈對阿爾貝蒂娜愛得不是很深,因為她對她表示出過分的同情。

    這一類現象屢見不鮮,俯拾皆是,不僅個人會有,大家都會有,甚至大的戰争也會有。

    在戰争中,不愛國的人不見得說祖國的壞話,但認為它完了,可憐它,看什麼都漆黑一團。

     弗朗索瓦絲幫了我們大忙。

    她有熬夜的本領,能幹最苦最累的活兒。

    有時候,她一連好幾夜未合眼,可是她剛上床,才睡了一刻鐘,我們不得不又把她喊起來,但她卻為能幹累活而感到高興,仿佛這是世界上最簡單的活兒似的,她臉上不僅沒有一點不悅,反而露出滿意和謙卑。

    不過,隻要做彌撒,也就是吃早飯的時刻一到,弗朗索瓦絲就會悄悄溜走,哪怕我外祖母就要咽氣,她也要準時趕去做她的”彌撒”。

    她不可能,也不願意讓她年輕的聽差代替她。

    她從貢布雷帶來了一個極其高尚的觀念,仆人要對我們各盡其職,她不能容忍我們的仆人有任何”失職”的行為。

    她不愧為一個非常高尚、非常專橫、非常有效的女教師,在她的調理下,到我們家來做事的仆人不管多麼堕落,也會很快改變他們的人生觀,變得純潔高尚起來,甚至不再拿”五厘回扣”①,看見我手裡提着東西,即使份量很輕,也會立即跑來把東西接過去–盡管他們從前極不樂意幫助人–生怕把我累壞。

    不過,弗朗索瓦絲在貢布雷養成了另一個習慣,做事從不讓别人幫忙,她把這個習慣帶到了巴黎。

    她覺得接受别人幫助,好比是接受一種侮辱。

    有時候有的仆人一連幾個星期早晨起來向她問候,總得不到她的回禮,仆人去度假時,她甚至連一聲再見都不說,仆人猜不出是什麼原委,其實,就因為弗朗索瓦絲有一天身體不爽,他們想幫她幹活而把她得罪了。

    現在我外祖母身患重病,弗朗索瓦絲更把她的工作看作神聖不可侵犯。

    她是我外祖母的專職傭人,在這莊嚴的日子裡,她不願意看到别人越俎代庖,篡奪她的角色*。

    因此,她那位年輕的聽差被她撇在一旁,無事可做,他對仿效維克多在我書房裡拿我的信紙已感到不滿足,開始從我的書櫥裡取走詩集。

    白天大部分時間他都用來讀詩。

    無疑,他這樣做是出于對詩人的贊賞,但也是為了在業餘時間給同村好友寫信時,能引用詩人的詩句。

    當然,他想用這一招使他的朋友們目眩神迷。

    可是他想問題缺乏連貫性*,他認為這些詩是在我的書櫥裡找到的,一定是家喻戶曉,人人都會引用,因此,當他給他的鄉親寫信時,他想讓他們大吃一驚,他在談自己的想法時,夾幾句拉馬丁的詩,就象在說”走着瞧吧”,或”您好”一樣。

     ①商人付給代主人采購物品的仆人們的傭金。

    
外祖母感到疼痛難忍,醫生準許她用嗎啡。

    使用嗎啡後疼痛雖然減輕了,但不幸的是,尿中蛋白含量相應增加。

    我們想打擊在外祖母身上定居的疾病,但卻總是打錯地方;挨打的總是外祖母,以及居于中間的她那可憐的身體,可她隻是輕輕呻吟。

    我們給她造成了痛苦,卻不能給她帶來任何好處。

    我們本想根除兇惡的疾病,卻不料隻是輕輕觸了觸它的皮毛,這樣反而更把它激怒,說不定它會提前把它的女俘吞掉。

    前幾天,尿中蛋白含量劇增,戈達爾大夫沉吟片刻,決定不用嗎啡。

    這個普通而平凡的人,每當他沉思的時候,在他權衡兩個處方各有哪些害處,直到最後作出決定的短暫時刻中,總表現出一種大将風度,就象一個一生碌碌無為的将軍,在祖國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候,當他沉吟片刻,作出從軍事上看極為明智的”與東方對峙”的決定時,閃爍着一種動人心魄的精神。

    從醫學上講,哪怕沒有希望治好尿毒症,也不應該加重腎的負擔。

    但另一方面,當外祖母不用嗎啡時,她的疼痛卻變得無法忍受。

    她又開始不停地動,每動一下都要發出呻吟:在很大程度上,痛苦是肌體的一種需要,肌體需要了解一種它所擔心的新狀态,使感覺與之相适應。

    人們可以從不舒服中辨到痛苦的來源。

    不舒服的感覺并非人人皆有。

    在一個充滿濃烈煙味的房間裡,兩個感覺遲鈍的人走進來,隻管忙他們的事;第三個人感覺靈敏,就會不停地受到煙味的侵擾。

    他心神不定,坐立不安,不斷用鼻子嗅這煙味。

    他似乎應該想辦法不聞到味道,可每次都想使他受到侵擾的嗅覺聞得更準确。

    因此我們可以說,一種牽腸挂肚的憂慮可以使人忍受住劇烈的牙痛。

    當外祖母象這樣疼痛時,她那淡紫色*的額頭上大汗淋漓,粘住了一绺绺白發;當她以為我們不在她房裡時,她就會大聲呻吟:”啊!這太可怕了!”可是,隻要一看見我母親,她就立即竭盡全力使痛苦從她臉上消失,或者幹脆重複同樣的呻吟,還要作一番解釋,這補加的解釋賦予我母親可能聽到的呻吟以新的含義: “啊!我的女兒,這太可怕了,天氣那麼好,我多想出去走走,可我卻不得不躺在床上,我對您的禁令很生氣,眼淚都給氣出來了。

    ” 但是,她卻不能阻止她的眼神發出呻吟,額頭冒出汗水,四肢痙攣驚跳,雖然痙攣立即控制住了。

     “我不疼,我哼哼是因為我躺着不舒服,我感到頭發亂七八糟的,我有點惡心,我碰到牆上了。

    ” 我母親守在床頭,凝視着外祖母的痛苦,仿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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