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這樣用目光穿透這痛苦的額頭和這隐藏着疾病的身軀,就可以擊中并消除外祖母的痛苦。
我母親說:
“不,親愛的媽媽,我們決不讓你象這樣痛苦,我們要想個辦法,你耐心等一等。
我可以親你一下嗎?你不用動的。
”
她俯下身子,雙腿彎曲,半蹲着,仿佛這種謙卑姿勢更能使她熾烈的獻身願望得到滿足,她把包容着她全部生命的臉湊近外祖母,就象在遞給她一個聖體盒。
這張臉刻着酒窩和皺紋,猶如刻在聖體盒上的浮雕,多麼深情,多麼悲痛,多麼溫柔,說不清楚這是用親吻,還是用啜泣或微笑的刻刀刻成的。
外祖母也盡量把臉遞給媽媽。
她的臉變化極大,如果她有力氣出門,毫無疑問,人們隻能根據她帽子的羽毛認出是她。
她的面部輪廓似乎正在塑造中,她努力避開其他模子,按照一個我們不認識的模子塑造自己。
雕塑家的工作已接近尾聲,臉變小了,同樣也變硬了。
臉上的經脈看上去不象是大理石的,卻象是一塊凹凸不平的石頭上的紋理。
因為呼吸困難,她的頭總是向前傾,但同時又因為太累,背總是往後縮。
這張凹凸不平的、變小了的、極富表情的臉孔,使人想起一尊史前雕像,活象野蠻的女看墓人的臉孔,粗糙,淡紫色*,紅棕色*,充滿着絕望。
但是整個雕像尚未完竣。
接着必須把它敲碎,然後把它葬入這個用痛苦的攣縮費力地保留下來的墳墓中。
我外祖母不停地咳嗽和打噴嚏。
在這樣一個俗話說走投無路的時刻,我們接受了一個親戚的建議,請來了某專家。
這個親戚斷言,請某專家看病,三天保好。
上流社會人士談到他們的醫生時,總說這句話,而人們相信他們的話,就象弗朗索瓦絲相信報上的廣告一樣。
某專家來了,帶來了那隻裝滿感冒病毒的藥箱,就象厄俄爾①帶着他的牛皮口袋一樣。
外祖母堅決不讓醫生檢查。
醫生白來了一趟,我們很過意不去。
因此,當他提出要給我們每個人檢查鼻子時,我們沒有拒絕,盡管我們的鼻子一點毛病也沒有。
可他說我們有病,說偏頭痛或腸絞痛,心髒病或糖尿病,無一不是一種尚未被認識的鼻子病。
他對我們每個人都重複同一句話:”這是一個小鼻甲,每次看見它,我都很高興。
還留着它幹什麼?我用點狀燒灼術給您把它去掉。
”當然,我們想的完全是另一回事。
但我們心裡嘀咕:”去掉什麼呢?”總之,我們的鼻子都有毛病;但是他搞錯了,當時我們的鼻子并沒有毛病。
因為第二天,他的檢查和臨時包敷生了效,我們都得了他的重傷風。
當他在街上遇見我父親時,見他不停地咳嗽,就笑了,心想一個無知無識的人也許會以為是他給看病看出來的哩,其實他給我們檢查時,我們就已經病了。
①希臘神話中的風神。
住在一個島上。
據說他有六個兒子和六個女兒,代表十二個風,都裝在一隻牛皮口袋裡。
外祖母病危使各種人有了向我們表示同情的機會,不管是過分的,還是不足的,都使我們感到吃驚,況且,這兩種人使我們意外地發現了未曾發現的過去情況,甚至友誼方面的聯系。
那些不斷前來詢問外祖母病情的人表示出極大的關心,這使我們意識到外祖母病情的嚴重性*,而我們在外祖母身邊隻感到她萬分痛苦,卻沒有想到她的病情怎樣嚴重。
我們打電話通知了她的幾個姐妹,但她們沒有離開貢布雷。
她們發現了一個男演員,他給她們演奏悅耳動聽的室内樂,她們認為,看男演員演出,比守在病榻旁更能靜心,更能表示悲哀。
真不失為别出心裁。
薩士拉夫人也給媽媽來了信,不過,完全象是一個突然取消了婚約(德雷福斯案件是決裂的原由)、同我們一刀兩斷的人寫來的信。
可是,貝龍特卻天天都來,和我一起呆上幾個小時。
他有一個習慣,在一段時間裡,每天都到一個他可以不拘禮節的人家去。
但從前是為了讓别人聽他一人滔滔不絕的講話,現在他卻長時間地默不作聲,别人也不要求他說話。
因為他病得很厲害:有人說他和我外祖母一樣,患了蛋白尿症;另一些人說他長了瘤子。
他變得弱不勝農,上我們家樓梯時很吃力,下樓更困難。
他扶着欄杆還常常絆倒。
我相信,要不是他害怕完全失掉出門的習慣和可能,他就一定閉門不出了,這個”蓄出羊胡的人”,我和他相識已久,可那時,他還那樣敏捷,現在卻步履維艱,連講話都很困難了。
可就在這時候,他的著作在讀者中傳播日益廣泛。
在斯萬夫人幫助他畏畏縮縮地散布這些著作的時代,它們隻得到文人的承認,而現在,沒有人不認為它們是偉大而了不起的傑作。
當然,也有死後揚名的作家。
但是,他們是在活着的時候,緩慢地朝着死亡前進,在尚未走到盡頭的過程中,看見自己的作品一步一步赢得聲譽的。
至少,死後揚名的作家不用勞累。
他們名字的光輝隻停留在他們的墓碑上。
他們長眠于地下,什麼也聽不見,不會被榮譽擾得心煩意亂。
可是,對貝戈特來說,生死榮辱對比還沒有完全結束。
他還活着,必須忍受榮譽的騷擾。
他還能走動,盡管走得很吃力,可他的作品卻活蹦活跳,生氣盎然,猶如那些可愛的少女,每天把新的仰慕者吸引到她的床邊,但她們洶湧的青春活力和狂熱的尋歡作樂會把人搞得精疲力竭。
現在他每天都到我們家來,但我覺得他來得太遲了,因為我不象前幾年那樣仰慕他了。
這和他的聲望提高并不矛盾。
一般地說,一部作品,隻有當它快失勢的時候,隻有當另一個作家的一部尚不見經傳的作品将它取而代之,開始成為某些要求苛刻的人心目中新的崇拜物的時候,才能完全被人理解,才能獲得全勝。
貝戈特的書我讀了一遍又一遍,呈現在我眼前的句子跟我自己的思路一樣清晰,跟我卧室裡的家具和大街上的車子一樣鮮明。
一切都一目了然,即使不是我們過去熟悉的,至少也是我們現在習以為常的。
然而,一個新作家開始出書了。
在他的書中,事物間的聯系同我所熟悉的聯系截然不同,我幾乎看不懂他寫了些什麼。
比如,他說:”引水管贊美公路完美無缺的保養”(這倒還好理解,我沿着公路走就是了),”公路每隔五分鐘從布裡昂①和克洛代爾②出發一次”。
後半句話卻讓我如墜雲霧,不知所雲了。
因為我等待的是一個城市名,卻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