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希望和那位少婦一道谛聽波浪的拍擊聲,因為約會的前一天下了場暴風雨。
我開始修臉刮胡,以便去島上為第二天的晚餐預訂雅座(盡管每年這個時候島上遊人稀少,飯館生意清淡)和确定菜單,這時,弗朗索瓦絲通報阿爾貝蒂娜來了。
我立即讓她進來,不怕讓她看見由于黑糊糊的下巴而變得十分難看的模樣。
可是,在巴爾貝克,為了她,我總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她使我不安和痛苦,就象現在德·斯代馬裡亞夫人使我不安和痛苦一樣。
我一心想讓德·斯代馬裡亞夫人對明天的晚餐産生美好的印象,因此,我請求阿爾貝蒂娜立即陪我去島上,幫我拟訂菜單。
我們為一個女人獻出了一切,但她很快又被另一個女人取而代之,就連我們自己也感到吃驚,不明白為什麼每小時都要有新的毫無前途的追求。
阿爾蒂娜頭戴一頂無邊小帽,帽子壓得很低,差點兒遮住眼睛。
她聽到我的建議後,那露在帽子外的玫瑰花般的笑臉似乎閃出一絲猶豫。
她可能另有安排,但是不管怎樣,她還是痛快地為我放棄了她的計劃,這使我感到心滿意足,因為我的确需要有一個年輕的家庭主婦和我在一起,她訂菜也許比我内行。
當然,在巴爾貝克海灘,阿爾貝蒂娜對于我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但是,和一個我們鐘情的女人親密相處,即使我們當時感到還不夠親密,也會在她和我們之間創造一種社會關系(盡管還有一些缺憾使我們深感痛苦),即使愛情消失了,甚至被遺忘,但這種社會關系卻依然存在。
因此,當一個女人最後成為我們通往其他女人的工具和途徑的時候,每當我們想起她的名字曾使我們感到十分新奇,我們會覺得驚訝和好笑,就象我們要去方濟各會修女大街或渡船街時可能産生的感覺一樣,我們把地址扔給馬車夫後,心裡隻惦記着将要看望的女人,但當我們突然想到這些街道叫這樣的名字,一個是因為街上曾有一座方濟各會修道院,另一個是因為曾有渡船渡行人過塞納河,我們會感到驚訝和好笑。
當然,我對巴爾貝克海灘的欲|望已使阿爾貝蒂娜的軀體變得那樣成熟,在她身上積聚了那樣清新、那樣甘美的滋味,當我和她在布洛尼林園裡奔跑時,我看到秋風象一個辛勤的園丁搖曳着樹木,刮掉了果子,卷走了枯葉,我心裡思忖,要是聖盧弄錯了,或者我誤解了他信上的意思,要是我和德·斯代馬裡亞夫人共進晚餐一無所獲,那我當夜就約阿爾貝蒂娜來和我幽會,這樣,我可以在銷魂的一小時中,摟着她那曾被我的好奇心估量和掂量過的,現在越發迷人的玉體,暫時忘卻我對德·斯代馬裡亞夫人初生的愛情帶給我的激動和憂愁。
當然,要是我能預料到在第一次約會時,德·斯代馬裡亞夫人不可能給我任何溫存的話,我就能想象到将和她度過的這個夜晚一定是令人失望的。
我有切身的體會。
我清楚地知道,當我們對一個渴望已久的但并不認識的女人萌生愛情時(與其說愛這個幾乎還不認識的女人,毋甯說愛她的與衆不同的生活),我們自身産生的兩個發展階段是怎樣奇怪地反映在事實中的,也就是說,它們不會在我們身上再顯示出來,而是反映在我們同這個女人的約會中。
可事實并非如此。
好象物質生活也應該有它的第一發展階段似的,盡管我們已經愛上她了,但卻盡對她說一些毫無意義的話:”我請您到這個島上來吃飯,是因為我想這裡的環境會使您感到賞心悅目。
我沒有什麼特别的話要對您說。
但我怕這裡空氣潮濕,您可能會着涼。
””不會的。
””您這樣說是客氣。
為了不讓您為難,夫人,我允許您與寒冷再搏鬥一刻鐘,但一刻鐘後,我一定得讓您回去。
我不想讓您得感冒。
”于是,我們什麼也沒有同她說,就把她帶回來了,對她毫無印象,最多隻記住了她的一個眼神,但我們卻老想着和她再相見。
然而,第二次約會時,第一階段已經過去,這一次連上一次留下記憶的眼神也沒有了,盡管如此,我們仍然隻想同她約會,而且欲|望變得更加強烈。
其間什麼事也沒發生。
然而,這次我不再同她談飯店是不是舒适,卻對她說(我們的話并沒讓這個陌生女人吃驚;我們覺得她很難看,但卻希望别人每時每刻都同她談起我們):”我們要作很多努力,才能克服堆積在我們兩顆心中間的種種障礙。
您相信我們能成功嗎?您認為我們能戰勝我們的敵人,憧憬幸福的未來嗎?”不過,這些對比鮮明的、先是毫無意義爾後又暗示愛情的談話是不可能發生的,因為聖盧的信是絕對可以相信的。
德·斯代馬裡亞夫人第一晚上就會委身于我,因此,我無需作最壞的打算,把阿爾貝蒂娜叫來幫我度過這後半夜。
這毫無必要,羅貝從來不會瞎說,他的信寫得清清楚楚。
阿爾貝蒂娜很少和我說話,因為她覺得我心事重重。
我們在宛如海底岩洞的高大而茂密的綠樹叢下走了一會兒,聽見樹頂上狂風呼嘯,雨水四濺。
我踩踏着地上的樹葉,枯葉象貝殼那樣陷進土壤中,我用手杖撥拉帶刺的栗子,就象在撥拉海膽一樣。
枝頭上殘存的幾片葉子抽搐着,追逐着風兒,但葉梗有多長,它們才能追多遠,有時葉和枝的連接處斷了,葉子掉在地上,又奔跑着去追趕風兒。
我欣喜地想,如果這種天氣繼續下去,明天小島将會變得離巴黎更遠,無論如何,會變得人迹稀少。
我們又上了馬車,阿爾貝蒂娜見狂風消停下來,就要我繼續帶她到聖克魯公園去遊玩。
天上的雲彩也和地上的樹葉一樣追趕着風兒。
天空中出現了一層層疊合的玫瑰紅和藍綠色*的雲彩,夜晚猶如候鳥,向着美好的氣候遷徙。
在一個小山丘上,屹立着一尊大理石女神像。
女神孤孤單單,呆在一個似乎已成為她的聖地的大樹林裡,用她半神半獸的暴跳,使這片樹林彌漫着神話般的恐怖。
為了從近處瞻仰女神,阿爾貝蒂娜爬上山丘,我在路上等她。
從底下往上看,阿爾貝蒂娜不再象那天我在床上所見的那樣又粗又圓了(那天離她很近,連她脖子上的疙瘩都看得一清二楚),而是苗條纖細,象是用刻刀雕刻成的一尊小像,在巴爾貝克幸福地度過的每一分鐘給她鍍上了一層古色*光澤。
當我獨自回到家裡時,想起下午我和阿爾貝蒂娜奔跑半天的情景,兩天後要到德·蓋爾芒特夫人家去吃晚飯,還要給希爾貝特回一封信–想起這三個我曾愛過的女人,我思忖,社交生活很象雕刻家的工作室,堆滿了曾一度寄托着我們狂熱的愛而現已廢棄不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