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坯。
但我沒有想到,如果毛坯的年代不算太久,有可能被重新撿起來,雕成一個與原先構思完全不同的、更有價值的藝術品。
第二天很冷,但是個晴天:這使人感到冬天來臨(事實上,冬天早已來臨,前一天我們在一片蕭索景象的布洛尼林園裡,能夠看見由半綠半枯的樹葉交織而成的穹隆,這不能不說是奇迹)。
醒來時,我看見不透明的單調的白霧歡快地懸挂在太陽上,象棉花糖一般稠厚、輕柔,和我以前從東錫埃爾兵營的窗口看見的情景如出一轍。
接着,太陽躲了起來,到下午霧變得更濃。
太陽早早地下了山,我開始梳洗打扮,但現在動身尚嫌太早,我決定去給德·斯代馬裡亞夫人叫一輛馬車。
我不想強迫她和我同行,所以沒敢随車前往,但我托馬車夫捎去一張便條,問她是否同意我去接她。
我躺在床上等待回話,閉了一會兒眼睛,後又睜開。
從窗簾上方隻透進一線亮光,而且漸漸消失。
我仿佛又回到了我在巴爾貝克海灘時經曆過的那個時刻,它象一條幽深而多餘的走廊,在走廊的盡頭能找到快樂。
我在巴爾貝克就學會了體味這種昏暗而令人快樂的空閑時光,就和現在一樣,我獨自一人呆在房間裡,其他人都去吃晚飯了,我看見窗簾上方露出的亮光逐漸消失,但我一點也不覺到悲傷,因為我知道,黑暗象北極的黑夜一樣的短暫,黑夜之後太陽又會複活,以更加明亮的光芒照亮裡夫貝爾。
我跳下床,系上黑領帶,用梳子理了理頭發,把早該做的這幾個動作做完。
在巴爾貝克,我做這幾個動作時,想的不是我自己,而是将要在裡夫貝爾看見的那幾個少女,我從卧室内那面斜挂着的鏡子裡提前向她們微笑,因此,這幾個動作預示着一種充滿陽光和音樂的歡娛。
它們就象巫師,能召喚歡娛,不惟如此,已開始付諸實現;多虧它們,我對歡娛的真實性*有了明确的概念,對它那輕浮而令人陶醉的魅力有了充分的感受,就象我從前在貢布雷那樣,在炎熱的七月,當我躲在不透光的-陰-涼的房間裡,聽見包裝工敲敲打打的聲音時,我真正認識了高溫和太陽,并且感受到了它們的魅力。
因此,我渴望看見的,已不完全是德·斯代馬裡亞夫人了。
現在,我沒有退路,隻好和她度過一個晚上。
但因為這是我父母回來前的最後一個夜晚,我甯願她不來,這樣我就可以設法去看望裡夫貝爾的姑娘們了。
我洗了最後一遍手,心情愉快地穿過屋子,走到黑暗的飯廳裡把手擦幹。
我覺得飯廳通向候見室的門開着,裡面似乎亮着燈,可是門卻是關着的,我誤認為從門縫裡透進的亮光其實是我的毛巾在一面鏡子裡的白色*反光。
鏡子靠牆放着,等人把它挂起來,以迎接我母親歸來。
我重溫了一遍我在我們這套房間裡先後發現的種種幻景。
幻景并不都是由視覺引起的,因為我們剛搬進這套房子時,聽見持續不斷的、和人的叫聲有點相似的狗吠聲,就以為我們的女鄰居養着一條狗,其實是廚房裡水管發出的聲音,一開水龍頭,水管就象狗一樣吠叫。
樓梯平台上的門也一樣,穿堂風吹過時,門慢慢地合上,伴随着如訴如泣的情意綿綿的歌唱,很象《湯豪舍》①序曲結束時的朝聖者的合唱,再說,我剛把毛巾放回原處,就有幸再一次聆聽到這段美妙的交響樂,因為門鈴響了,我跑去給捎回話來的馬車夫開門,候見室的那道門發出了交響樂般的聲音。
我想回話應該是:”那位夫人在樓下”,或者”那位夫人在等您”。
可是,他手裡卻拿着一封信。
我遲遲不敢拆看德·斯代馬裡亞寫來的信。
隻要筆還握在她手中,她就可能寫出别的内容,但她現在已經停筆,寫好的信就成了一種命運,它将獨自繼續趕路,德·斯代馬裡亞夫人不可能再作任何改動。
我請馬車夫先下去等我一會兒,盡管他低聲埋怨霧太大。
他剛走,我就拆開信封。
我的客人阿裡克斯·德·斯代馬裡亞子爵夫人在名片上寫道:”很抱歉,湊巧今晚我有事,不能和您到布洛尼林園島上共進晚餐。
這幾天,我一直在盼望這個時刻。
我回斯代馬裡亞後會給您寫一封更長的信。
實在抱歉。
請接受我的友誼。
”突然的打擊使我茫然不知所措,我泥塑木雕般地呆立着。
名片和信封掉在我腳下,就象槍的填彈塞,子彈一射出,填彈塞就掉在地上了。
我拾起信封和名片,開始琢磨信上的那句話。
”她對我說,她不能和我在布洛尼林園島上共進晚餐,就是說,可以和我在别的地方吃飯。
我當然不會冒冒失失地去找她,但總可以這樣解釋吧。
”四天來,我的思想早已提前和德·斯代馬裡亞夫人到了那個島上,現在想收也收不回來了。
我的欲|望不由自主地繼續沿着幾天來日夜遵循的斜坡滑下去,盡管有這張便條,但因為剛收到,它不可能制約我的欲|望,我本能地繼續做着動身的準備,就象一個考試不及格的學生希望多回答一個問題一樣。
我終于決定去找弗朗索瓦絲,讓她下去給馬車夫付錢。
我穿過走廊,沒有找到她,就拐進飯廳;突然,我的腳踩在地闆上不再發出剛才那樣的響聲了,幾乎聽不見聲音。
這突如其來的寂靜,甚至在我弄清原因之前,就給我以一種窒息和與世隔絕的感覺。
這是地毯的緣故。
我父母就要回來,傭人們開始釘地毯了。
這些地毯在愉快的上午,該是多麼美麗啊!太陽猶如一位來帶你到鄉下去吃飯的朋友,在亂糟糟的地毯中等候你,把充滿森林氣息的日光投在地毯上;可是現在完全相反,地毯是冬牢的第一件陳設,我就要被迫生活在這個牢房裡,和家人一起吃飯,再也不能自由地進出。
①《湯豪舍》是德國音樂家瓦格納(1813-1883)的歌劇。
作品的序曲概括了全劇的中心思想;情|欲和禁欲建立在犧牲的基礎上。
在劇終,朝聖者的合唱表達了想使這兩種道德和解的企圖。
“先生留神,别摔倒了,地毯還沒有釘好,”弗朗索瓦絲對我大聲嚷道,”我早點打開燈就好了。
現在已是’九月’底,美好的季節已經結束。
”
冬天即将來臨。
窗角上已出現一道冰痕,猶如一塊加萊①玻璃上的條紋。
甚至在香榭麗舍大街上,也見不到妙齡少女的蹤迹,隻有麻雀在顧影自憐。
①加萊(1846-1904),法國的玻璃制造匠和細木工。
我失望不僅是因為不能看見德·斯代馬裡亞夫人,而且還因為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