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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似水年華 第三部 蓋爾芒特家那邊(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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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家第一次見到公爵和公爵夫人時,我并沒有發現他們有舊貴族的特點,正如我第一次觀看貝瑪演出沒有發現她和她的同事們有什麼差别一樣,況且在貝瑪身上表現出來的特征比在上流社會人士身上顯示的特征要明顯得多,因為她的特征随着觀衆注意的目标越來越真實,越來越容易理解而變得越來越清晰。

    但是,盡管上流社會人士之間的差别微乎其微(以緻當一個象聖伯夫①那樣誠實的作家想把德·喬夫蘭夫人、雷加米埃和德·布瓦厄夫人的沙龍細膩入微地一一描繪出來時,我們感到這些沙龍幾乎如出一轍,毫無二緻,我們從作者的研究中可以得出沙龍生活毫無意義的結論,這是作者始料未及的),然而,根據我對貝瑪改變看法的原理,既然蓋爾芒特一家現在對我已變得無足輕重,他們獨特的風格已不再被我的想象力化成霧珠蒸發掉,我就可以把霧珠收集起來,盡管它們輕得沒有份量。

     ①聖伯夫(1804-1869),法國文學批評家,作家。

    早期擁護文學中的浪漫主義傾向,在文藝批評方向上強調研究作家生平經曆和心理狀态。

    主要文藝批評著作有《文學家畫像》、《當代人物畫像》等。

    
那天,在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晚會上,公爵夫人沒有同我談起她的丈夫,再說,他們離婚的消息已傳得滿城風雨,因此我不知道公爵會不會出席他妻子的晚宴。

    但我很快就清楚了,因為我看見德·蓋爾芒特先生溜到候見廳,混入伫立在那裡的仆人中間,窺視我的到來,準備到門口迎接我,親自幫我脫大衣。

    仆人看到公爵對我的态度和從前大不一樣,很可能感到納悶,因為他們一直幾乎把我當作細木匠的孩子看待,換句話說,他們對我的态度比起他們的主人來可能要好一些,但絕不會相信我能在公爵家裡受到接待。

    魯濱孫漂流記 “德·蓋爾芒特夫人一定會感到非常榮幸,”公爵用一種頗有說服力的口吻對我說,”請允許我把您的外套脫掉(他認為講老百姓語言既顯出他脾氣随和,也能顯得他幽默風趣)。

    我妻子怕您變卦,盡管您說好今天要來。

    從早晨起,我們就開始念叨:’您瞧着吧,他不會來的。

    ’我應該對您說,德·蓋爾芒特夫人比我看問題準。

    您不是一個輕易就能結交的人,我還以為您會失約呢。

    ” 據說公爵是一個非常糟糕,甚至是非常粗暴的丈夫,因此,當他用”德·蓋爾芒特夫人”稱呼他妻子時,人們會感激他,就象感激壞人難得的仁慈一樣,因為這個稱呼使人感到,他好象向公爵夫人張開了保護的翅膀,同她渾然一體,不可分離。

    蓋爾芒特公爵親熱地抓住我的手,準備領我到客廳去。

    有些日常用語,出自農民之口,會使人耳目一新,隻要它們反映出某種地方傳統的殘餘,或某個曆史事件的痕迹,即使說話人可能不知道這個傳統和事件;同樣,德·蓋爾芒特先生那種彬彬有禮的神态–整個晚上都對我這樣–就象一種延續了數百年的風俗習慣,尤其象十七世紀遺留下來的習俗,使我着迷。

    舊時代的人離我們似乎十分遙遠。

    我們總認為他們表達的思想都是表面的,不敢認為他們有深邃的思想;當我們發現荷馬史詩中的一個英雄和我們有相近的感情,發現漢尼拔在卡納埃戰役中巧用佯攻戰術,引誘敵人攻擊側翼,然後突然包圍敵人時,我們會大吃一驚;我們似乎把這位詩人和這位将軍想象成動物園中的動物,同我們有天壤之别。

    甚至在路易十四宮廷中的某些顯貴身上,我們也會有意外的發現:當我們閱讀他們給一個地位比他們卑微、對他們毫無用處的人寫的信時,發現他們用詞非常謙恭,我們會不勝驚訝,因為這些詞驟然向我們洩露了這些達官顯貴内心的一套信仰,他們從不公開說出他們的信仰,但卻受其支配,他們尤其相信,出于禮貌,他們必須裝出動感情的樣子,一絲不苟地發揮禮貌的作用。

     這種想象出來的、過去距我們十分遙遠的看法,也許能幫助我們理解,為什麼有些作家,甚至是大作家,會在莪相①那樣平庸而故弄玄虛的詩人的作品中發現非凡的美。

    如果說我們在看到古代抒情詩人具有現代思想時,會大吃一驚的話,那麼,當我們在一篇被認為是古老的蓋耳語②的詩歌中,發現有一個我們認為隻有當代人才有的巧妙思想時,就會贊不絕口了。

    一個有才華的翻譯家翻譯一位古代詩人的作品時,隻要加進幾段當代的一位作家在什麼地方發表過的詩,雖然不很忠實原著,但卻趣味盎然,這就能使這位詩人立刻具有一種沁人心脾的魅力,因而能流傳百世。

    這本書如果作為譯者的原著發表,那隻能算是一部平庸之作;如果作為譯作發表,也許就能成為一部傑作。

    過去不會轉瞬即逝,而會留在原地。

    一場戰争開始幾個月後,從容地通過的法律條文仍能對它起作用,一個罪行不清不楚十五年後,法官仍能找到澄清罪行的材料;同樣,幾個世紀後,一個研究某遙遠地區的地名和居民習俗的學者,仍然能發現一個早在基督教前就存在的希羅多德③時代的傳說,這個傳說已變得難以理解,甚至已被人遺忘,但它作為一種更濃密、更古遠、更穩定的氣味,存在于現在,存在于一塊岩石的名稱或一種宗教儀式中。

    在德·蓋爾芒特先生的舉止言談中,也存在着一種傳說,沒有上面提到的傳說悠久,是宮廷生活散發的氣味。

    過一會兒,當我在客廳裡(因為我沒有馬上去)又遇見他時,我将再一次聞到這個傳說的氣味,就象聞到一種古老的氣味一樣。

     ①莪相是蘇格蘭傳說中的詩人,相傳生活在三世紀,他的詩是口頭傳下來的,受到後人的模仿和崇拜。

    
②蓋耳語是蘇格蘭北部居民的語言。

    莪相的史詩是從蓋耳語翻譯成英語的。

    
③希羅多德(約前484-425),古希臘曆史學家。

    在西方史學中有曆史之父之稱。

    所著《曆史》以記載希波戰争為主,也叙述了希臘、波斯、埃及與西亞各國的曆史、地理和風俗習慣。

    
在離開前廳時,我對德·蓋爾芒特先生說,我很想看看他收藏的埃爾斯蒂爾的畫。

    ”願意為您效勞。

    這麼說,埃爾斯蒂爾先生是您的朋友羅?我感到很抱歉,一直不知道您對他這樣感興趣。

    因為我同他有點認識,他很讨人喜歡,用我們父輩的話來說,他是一個老實人。

    我不知道您喜歡他,否則我可以請他賞光來這裡吃晚飯了。

    今晚有您作伴,他肯定會很高興的。

    ”當他象這樣竭力想發揚舊制度①的傳統時,他身上反而很少有舊制度的氣息,但當他沒有這個願望時,他又成了舊制度的化身。

    他問我要不要他陪我去看那些畫,說完就給我帶路了,每經過一道門,他就彬彬有禮地給我讓路,當他為了給我帶路而不得不走在我前頭時,他就說聲”對不起”:這出戲,在我們能大飽眼福之前,大概早已被蓋爾芒特家族的許多人為其他來賓演出過(自聖西門講述蓋爾芒特家族的一個祖先為履行無謂的紳士職責,一絲不苟地向他大盡地主之誼以來)。

    我對公爵說,如果我能一個人在埃爾斯蒂爾的畫前呆一會兒,我将感到很高興,于是,他識趣地退下了,走時對我說,我隻要到客廳去找他就行。

     ①舊制度指法國1789年大革命前的王朝時代。

    
當我一個人和埃爾斯蒂爾的畫促膝對語時,竟完全忘卻了開晚飯的時間;就和在巴爾貝克海灘時一樣,在我面前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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