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話頭,非常生氣,默默地、充滿着威脅地瞪了她幾秒鐘,那雙獵人的眼睛猶如兩管上了子彈的手|槍。
其間,阿巴雄夫人和帕爾馬公主就悲劇詩和其他問題交換了看法,她們的聲音傳到我耳朵裡很不清楚。
忽然,我聽見德·阿巴雄夫人說:”啊!夫人高見。
我同意您的看法,他讓我們看到的世界是醜惡的,因為他不善于區分醜與美。
更确切地說,他的虛榮心太強,總認為自己說的都是美的。
我和殿下的看法一緻,承認在那首詩中,有些詩句十分可笑,晦澀難懂,在審美觀上也有不少錯誤,讀起來很費勁,象是用俄語或漢語寫的,顯然法語中不會有那些東西。
但是一旦費了勁讀下去,就會得到報償,會感到詩中充滿了想象。
”她們談話的開頭我沒有聽到,但我最終還是搞清楚了,他們說的那個不善于區分美與醜的詩人是維克多·雨果,那首和俄語或漢語一樣難懂的詩就是:
孩子出現的時候,家裡人圍成一圈,
又是鼓掌,又是歡呼……
這是詩人的早期作品,它的風格與其說接近《曆代傳說》的作者維克托·雨果,毋甯說更接近戴烏裡埃夫人①。
我不僅不覺得德·阿巴雄夫人滑稽可笑,相反,我從那雙聰慧的眸子,那頂鑲有花邊的軟帽和從軟帽中垂下的一縷縷卷發看到了她的價值(在這張極其真實、極其平常的餐桌上,她是首屈一指的人物,我是帶着何等失望的心情在這張餐桌上就座的呀)。
德·雷米薩夫人、德布洛伊夫人、德·聖多萊爾夫人以及所有傑出的女性*都戴這樣的軟帽。
她們在令人陶醉的書簡中,那樣學說淵博地、那樣恰到好處地引證索福克勒斯、席勒和《模仿耶稣》②,可是,浪漫主義作家的第一批詩問世時,她們都感到恐懼和厭倦,正如我外祖母對斯泰法爾·馬拉美③的後期詩作感到恐懼和厭倦一樣。
①戴烏裡埃夫人(1637),法國女詩人。
②《模仿耶稣》是用拉丁文為基督教徒寫的書,作者不詳。
③馬拉美(1842),法國詩人。
初期屬于巴那斯派,後來成為象征派的代表,作品充滿神秘主義色*彩。
“德·阿巴雄夫人很喜歡詩,”帕爾馬公主被德·阿巴雄夫人說話的熱烈語氣所打動,對德·蓋爾芒特夫人說。
“不,她對詩一竅不通,”德·蓋爾芒特夫人利用德·阿巴雄夫人忙于反駁德·博特雷耶将軍,聽不見别人說話的機會,悄聲地回答帕爾馬公主,”她被遺棄後,變得對文學感興趣了。
我要告訴殿下,我是替罪羊,隻要哪天巴贊不去看她,也就是說幾乎每天都要跑到我這裡向我訴苦。
巴贊對她厭煩,這畢竟不是我的錯。
我總不能強迫他去看她呀,我倒情願他對她忠實一些,因為我就可以少看見她幾回了。
但是她讓他感到厭倦,這沒什麼好奇怪的。
她人并不壞,但您很難想象她有多讨厭。
她每天都把我搞得頭痛難忍,我隻好天天服一片匹拉米洞。
這一切都是巴贊不好,胡亂和她睡了一年覺。
再加上我還有那麼一位男仆,迷上了一個小婊子,隻要我不請這個小蕩婦離開她拉客的街道,來和我一起喝茶,他就要給我臉色*看!啊!生活真讓人感到厭煩!”公爵夫人無精打采地作結論說。
德·蓋爾芒特先生對德·阿巴雄夫人感到厭倦,主要是因為他又有了新歡。
聽說是絮希–勒迪克侯爵夫人。
那位被剝奪了假日的男仆恰好正在上菜。
我想他此刻仍然是悶悶不樂,心煩意亂,因為我注意到,他在給德·夏特勒羅先生上菜時,動作很不利落,胳膊肘多次和夏特勒羅公爵的胳膊肘相碰。
男仆滿臉通紅,但年輕的公爵沒有對他發火,相反,他用淡藍色*的笑眼看着他。
我感到,客人不發脾氣,是仁慈的表現。
可他笑個沒完,我不由得認為,他看到仆人神情沮喪,也許感到幸災樂禍。
“親愛的,您同我們談維克托·雨果,可您知道,這又不是什麼新發現,公爵夫人看見德·阿巴雄夫人神色*憂慮地轉過臉來,便對她說道。
”您别指望當這個年輕人的保護人了,他的才華早已盡人皆知。
雨果的後期作品《曆代傳說》(我記不清書名了)是很乏味。
但是,《秋葉集》和《暮歌集》卻常使人感到他是一個詩人,一個真正的詩人。
甚至在《沉思集》中,”公爵夫人接着說,自然,她的交談者誰也不敢反駁,”也不乏優美的東西。
但我承認,《暮歌集》以後的作品,我不敢妄加評論。
再說,在維克多·雨果的好詩–是有一些好詩–中,經常可以看到有見解的詩句,甚至有精辟的見解。
”
接着,公爵夫人以一種恰如其分的感情,緩慢地朗誦雨果的詩句,憂郁的思緒從她的語調,而不是從她的聲音中流瀉出來,沉思而迷人的目光凝視着前方:
你們聽:
痛苦是個果實,上帝不會讓它生長在
吊不起苦果的脆弱的樹枝上,
還有:
死人不會長久留在世上……
哎!不等他們在棺木中灰飛煙滅,
我們的心就已把他們遺忘!
公爵夫人的臉上露出了幻滅的微笑,痛苦的嘴角出現了妩媚的笑紋,明亮而迷人的、愛幻想的雙眸凝視着德·阿巴雄夫人。
我開始熟悉這雙眼睛了,還有她的聲音,無精打采地拖着長音,那樣沙啞,可又那樣悅耳動聽。
從她這雙眼睛和這個聲音中,我又領略到貢布雷的許多自然風光。
當然,她的聲音常常故意帶點粗犷的泥土味兒,但卻包含着深刻的内容。
首先是出生。
德·蓋爾芒特夫人的祖輩是外省人,是蓋爾芒特家族的一個分支,長久呆在外省,說話更加大膽,更加野蠻,更具有挑釁性*。
其次是習慣。
這是真正高雅的和有才智的人具有的習慣,知道高雅不等于說話不直率;同時也是貴族的習慣,更樂意同農民而不是同市民親善。
還有其他各種特征。
作為社交界的女王,德·蓋爾芒特夫人比任何人更容易炫耀這些特征,而她也竭盡全力讓它們顯露出來。
據說,她的姐妹也有同樣聲音。
她不喜歡她們。
她們不如她聰明,幾乎是按照資産階級方式結的婚(如果可以用這個副詞的話,也就是說她們嫁給了名不經傳、無聲無息的貴族,住在外省,或在巴黎,在毫無光彩的聖日耳曼區)。
她們也有同樣的聲音,但盡量加以抑制和糾正,使它變得柔和,正如在我們中間,敢于标新立異的人鳳毛麟角,一般都是努力模仿被人交口稱贊的典範。
但是奧麗阿娜比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