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用懇求的語氣提醒後來的人:”簽上名字,親愛的朋友,不要寫思想!”然而,德·蓋爾芒特夫人恰恰喜歡雨果早期詩作中的這些”思想”,這在他的《曆代傳說》詩集中幾乎是沒有的,正如瓦格納的第二期作品中缺少”樂曲”和”旋律”一樣。
德·蓋爾芒特夫人的這種愛好不是絕無道理的。
雨果的思想确實沁人心脾,盡管形式暫時還缺乏力度,但在思想周圍,已經兇湧澎湃着無數的詞彙和豐富的韻腳,這使它們獨具一格,和别人的詩,例如和高乃依的詩迥然不同。
别人的詩不時地閃爍着樸素的浪漫主義思想,更能激動人心,但卻沒有深入生命的物質根源,沒有改變思想賴以存在的無意識的可籠統化的機體。
因此,我從前那種隻讀雨果後期詩集的做法是錯誤的。
誠然,德·蓋爾芒特夫人隻用了雨果前期詩作中的很少幾句詩來點綴她的談話。
但是,正因為她孤立地引用一句詩,才使這句詩的吸引力大大增加。
我在德·蓋爾芒特夫人的餐桌上初次聽到或再次聽到的詩句,使那些琳琅滿目地鑲嵌着詩句的詩篇也變成了磁鐵,産生了巨大的吸引力,把我的手拉向《東方集》和《暮歌集》。
我的心變得焦慮不安,非要在兩天之内得到這本書不可。
我詛咒弗朗索瓦絲的聽差不該把我那本《秋葉集》贈送給他的家鄉。
我立即叫他去給我買了一本。
我把這些詩集從頭到尾讀了一遍,隻有當我突然發現德·蓋爾芒特夫人引用過的、沐浴在她所給予的光輝中的那些詩句時,我才得到安甯。
和公爵夫人閑談,就好比從一個古城堡的藏書室裡汲取知識,雖然都是些古書,殘缺不全,沒有我們喜歡的書,也不能使人增長才智,但有時能為我們提供寶貴資料,甚至能讓我們看到一段我們聞所未聞的優美文章,以後,每當我們想起多虧那座美麗的城堡,我們才能知道這段文章時,會感到高興。
我們會因為在那裡發現了巴爾紮克為《巴馬修道院》作的序言或未曾發表過的儒貝①的書信,而誇大我們在那裡度過的那種生活的價值,會由于一個晚上的意外收獲,而忘記那是輕薄無聊的生活。
從這個觀點來看,即使這個貴族沙龍不是我想象中的沙龍,一上來就以它與其他沙龍的共性*,而不是以它的特性*使我感到震驚,但漸漸地,它的形象在我面前變得越來越清晰。
貴族領主幾乎是唯一能象農民那樣向我們提供知識的人;他們的談話總點綴着土地、依然如故的城堡和古老的習俗,而對這一切,銀行家是一無所知的。
即使一個渴望跟上時代的最溫和的貴族最終跟上了時代,但隻要他回憶起他的童年,他的父母親、叔伯父或姑姨婆,就會把他同現在無人知道的一種生活聯系在一起。
今天如果有人死了,德·蓋爾芒特夫人在靈堂上一眼就會看出哪些做法違犯了慣例,盡管不會當面指出來。
在葬禮上,當她看見有的女人撇開女人們應該參加的儀式,卻混在男人中間,就會感到不快。
至于罩在靈柩外的黑紗,布洛克可能以為隻有喪禮上才能看見,因為喪禮報告上寫着引棺索②,而德·蓋爾芒特先生卻記得小時候,在德·馬伊-内斯爾先生的婚禮上,看見新郎新娘頭上也蒙着黑紗。
當聖盧賣掉珍貴的”系譜樹”–布永家族的舊畫像和路易十三的親筆信,買回卡裡埃③的畫和新式家具時,德·蓋爾芒特先生和夫人卻因為受到一種狹隘的不完全是出于對藝術熱愛的情感驅使,保留了布爾④制作的對藝術家有着巨大吸引力的絕妙無雙的家具。
同樣,一個文學家也會興緻勃勃地聆聽他們的談話,會把他們當作活字典看待(餓漢不需要餓漢作伴),那些日益被人遺忘的表達方式,如聖約瑟勳章式绶章啦,被許願穿藍衣服的孩子⑤啦等等,隻能在那些可愛的甘當曆史保管員的人那裡找到。
一個作家在他們中間比在其他作家中間感受到更大的快樂,但這種快樂不是沒有危險的,因為這會使他相信,過去的事物具有一種魅力,可以原封不動地搬進作品中,這樣,作品也就成了死産兒,會使人感到厭倦,可他卻自我安慰說:”這很美,因為這是真實的東西,大家都是這樣講的。
”此外,在德·蓋爾芒特夫人家,貴族們都是用純正的法語交談,故而具有特殊的魅力。
正因為如此,當公爵夫人聽到聖盧使用”梵蒂崗的”、”宇宙的”、”特爾斐城的”、”過分卓越的”這些别出心裁的表達方式時,完全有理由哈哈大笑,就象她看見聖盧從賓格⑥家具店買來新式家具時開懷大笑一樣。
①儒貝(1754-1824),法國道學家,他的《書信集》以文體和思想的簡煉而著稱。
②法語中,”棺罩”(一般是黑紗)和古代天主教婚禮上新郎新娘罩在頭上的”紗巾”是同一個字。
引棺索是牽引靈柩的大繩,系在棺罩的兩端。
③卡裡埃(1849-1906),法國畫家。
主張重審德雷福斯案。
④布爾(1642-1732),法國著名的木器匠,是國王和王室最重要的家具供貨人。
⑤被許願穿藍衣服的孩子,即被許給聖母的孩子,可以得到聖母的保佑。
⑥賓格(1838-1905),法國收藏家。
是新藝術風格的鼓動者。
不管怎樣,我在德·蓋爾芒特夫人家聽到的那些故事對我來說是很新鮮的,和我在山楂樹前或在品嘗馬德萊娜甜點心時可能産生的感覺完全不同。
它們暫時加入我的軀體,但僅僅是肉體上的占有,似乎迫不及待地(群體地,而不是個體地)想離開我。
我在馬車上焦躁不安,就象是古希臘的一個女預言家。
我盼望有人請我吃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