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的交織花體字,”我對他說。
“嘿!”他輕蔑地回答,”現在的年輕人對我們國家的傑作很少了解。
要是一個柏林青年不知道《女武神》,大家會怎麼看他?再說,您的眼睛是白長的,因為這部傑作,您對我說您讀了兩個小時。
我看,您對花體字不見得比對家具的式樣更在行,不要申辯,您對式樣就是不在行嘛,”他狂怒地喊着,”您甚至不知道您坐的是什麼椅子。
我讓您坐路易十四式安樂椅,您卻一屁股坐到了督zheng府式樣的烤火用的矮椅上。
過兩天,您也許會把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膝蓋當馬桶呢。
誰知道您要在上面幹什麼。
同樣,您連貝戈特那本書的封面裝飾–巴爾貝克教堂刻有毋忘我花體字的過梁都沒有認出來。
難道還有比更明白的方式對您說不要總忘記我嗎?”
我凝視着德·夏呂斯先生。
他的面孔雖然令人生厭,卻比他家裡任何人的面孔都漂亮,象是上了年歲的阿波羅。
但是,從他惡毒的嘴裡,似乎随時都會噴出橄榄色*和黃膽色*的液體。
至于智慧,不能否定他見多識廣,他知道的許多東西是蓋爾芒特公爵永遠也不會知道的。
但是,不管他用怎樣的花言巧語掩飾心中的仇恨,人們感到這個人是會殺人的,或因為自尊心受到傷害,或因為愛情失意,或有怨恨,或是虐待成性*,或是為了捉弄人,或是有一個不可消除的意念;他還會用邏輯和巧語證明自己殺人是正當行為,殺了人也比他的哥哥、嫂嫂,比其他許多人不知強多少倍。
“是我向您邁出了第一步,”他繼續說,”就象委拉斯開茲①在《槍騎兵》這幅畫中畫的勝利者,向着最卑微的人走去。
我什麼都有,而您卻一無所有。
我做的是一個貴族應該做的事。
我的行動是不是偉大,這是有目共睹的,可您卻置之不理。
我們的宗教勸誡我們自己要耐心。
對您那些可以說是無禮的行為,如果您可以對一個遠遠比您高貴的人無禮的話,我向來隻付之一笑,我希望,我對您的耐心會無損于我的聲譽。
不過,先生,現在談這一切,已不再有意義了。
我對您進行了考驗,當代最傑出的人風趣地把這種考驗叫做态度的考驗,用無限的熱情考驗您的态度,他有充分理由說,這是最可怕的考驗,因為這是唯一能區分良莠的考驗。
您沒有經受住,我不怪您,因為成功者寥寥無幾。
不過,至少,我不希望您惡意中傷我,我希望我們将要進行的這最後一次談話能達到這個結果。
”
①委拉斯開茲(1599-1660),西班牙畫家,一生創作大量的肖像畫、風俗畫和曆史畫。
《槍騎兵》是他的代表作。
我萬萬沒有想到,德·夏呂斯先生發怒,是因為有人在他面前說我講了他的壞話。
我搜索記憶,怎麼也想不起我對誰談起過他。
這純粹是哪個壞蛋無中生有。
我向德·夏呂斯先生保證,我從沒有同别人談過他。
”我對德·蓋爾芒特夫人說過我和您有來往,我想,這總不至于使您生氣吧。
”他輕蔑地微微一笑,把聲音升到最高音域,緩慢地發出最尖細、最無禮的音符:
“唷!先生,”他極其緩慢地讓他的音調恢複了自然,仿佛對這個下行音階頗為陶醉似地說,”我認為,您供認自己說過同我有來往,是在和自己過不去。
對一個能把奇朋代爾①式家具當成洛可可式椅子的人,我不指望他能講出非常準确的話,但我不認為,”他的聲音越來越充滿嘲諷的愛撫,竟使他嘴邊綻出迷人的微笑,”我不認為您會說或會相信我們之間有來往!至于您在别人面前炫耀,說有人把您介紹給我了,您同我談過話,和我有點認識,幾乎沒有請求,就獲準将來有一天成為我的被保護人,我覺得您講這些話倒是順理成章的,是聰明的。
歐也妮·葛朗台
①奇朋代爾(1718-1779),英國制烏木家具的工匠。
“您我之間年齡懸殊那樣大,我完全有理由說,這個介紹,這些談話,這個剛剛開始的關系,對您是一種幸福。
當然,這話不該由我說,但我至少可以說,這對您不無好處,說您傻,絕不是因為您把這個好處講出去了,而是因為您沒能保住。
我甚至還要說,”他突然不再疾言厲色*,暫時換上了充滿憂傷的溫柔,我感到他就要哭了,”當您對我在巴黎向您提出的建議置之不理時,我竟不相信您會這樣,我覺得,您是個很有教養的人,出身在正派的資産階級家庭(隻是在說這個形容詞時,他的聲音才微微帶點不禮貌的摩擦音,)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因此,我天真地認為,可能出了從未出過的差錯,信遺失了,或是地址寫錯了。
我承認我是太天真了,可是,聖博納旺蒂爾①不是甯願相信牛會偷竊,卻不願相信他的兄弟會撒謊嗎?不過,這一切都已結束,既然您不感興趣,也就不必再談了。
隻是我覺得,就看我這把年紀,您也會給我寫信的(他的聲音真的哽咽了)。
我為您設想了誘人的前途,但我一直沒對您說。
您甯願不知道就拒絕,這是您的事。
但是,正如我對您說的,信總是可以寫的吧。
我要是您,我就會寫信,即使處在我的地位,我也會寫。
正因為這樣,我更喜歡處在我的地位。
我說’正因為這樣’,是因為我認為各種地位都是平等的,我對一個聰明的工人可能比對許多公爵更有好感。
但是,我可以說,我甯願處在我的地位,因為我知道,您做的那種事,在我可以說是相當長的一生中,我從沒有做過。
(他的頭朝着暗處,我看不見他的眼睛是否象他聲音讓人相信的那樣在落淚。
)剛才我說了,我朝您邁出了一百步,可結果您後退了二百步。
現在,該輪到我後退了。
從今以後,我們互不認識。
我要忘記您的名字,但要記住您的事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