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此人就是E教授。
他在蓋爾芒特府中看見我,大為詫異。
我見他在場,也不少奇怪,親王夫人府上竟見到他這類人物,可謂空前絕後。
他不久前剛為親王治愈了傳染性*肺炎,其實親王早已用過藥,出于對他的感激之情,德·蓋爾芒特夫人打破慣例,邀請他赴會。
因他在沙龍裡絕對不認識任何人,總不能象個死神的使者,孤零零在客廳裡遊來蕩去,所以一眼認出我之後,便平生第一次覺得有無數的事情要對我傾訴,這使他得以保持鎮靜,也正出于這一原因,才向我走來。
此外,還有另一個原因。
他這人特别注意任何時候都不得誤診。
然而,他信函太多,緻使他為一位病人初診之後,弄不清病情是否按他的診斷方向發展。
諸位也許還未忘記,當初我外祖母老毛病發作,當晚我就把她領到他家診治,恰好撞見他讓人為自己縫制獎旗,縫得還真夠多的。
時過境遷,他再也記不清我們曾差人給他送過訃告。
”您外祖母大人已不在人世,對吧?”他對我說,話中帶有八九分的把握,也就不在乎尚存的一二分疑慮了。
”啊!果然這樣!想當初,從我見到她的第一分鐘起,我對她的診斷就完全灰了心,我記得清清楚楚。
”
就這樣,E教授得知或再次得知了我外祖母謝世的消息,我也許應該為他歌功頌德,為整個醫學界歌功頌德,然而,我卻沒有任何滿意的表示,也許壓根兒就沒有滿意的感覺。
醫生的過失屢見不鮮。
他們往往對攝生療法持樂觀态度,但對最終的療效則表示悲觀,因而犯下過錯。
”葡萄酒嗎?限量喝一點對您不會有什麼壞處,這可以說是一種健身劑……房事嗎?不管怎麼說,這是人之常欲。
我同意,但不能過分,請聽清我的話。
凡事物極必反,過分就是毛病。
”這一下子,對病人是多大的誘惑!這誘惑着病人放棄兩種起死回生之妙藥:飲水和禁欲。
然而,若病人心髒出了毛病,患了蛋白尿等病,那他的日子就屈指可數了。
一旦出現嚴重障礙,盡管是功能性*的,也往往單憑想象,将之歸結為癌症了事。
對于不治之症,再治療也無濟于事,自然沒有必要繼續給病人看病。
于是,病人自己掙紮,為自己規定了嚴格的進食制度,身體漸漸康複了,總算活了下來,大夫原以為他早已進了拉雪茲神甫公墓,不料卻在歌劇院大街相遇,對方向他脫帽緻意,他卻視之為大不敬的奚落行為。
其憤慨程度比刑事法庭庭長有過之而無不及,兩年前,他明明宣判了一位四處遊蕩的流浪漢死刑,那家夥似乎毫不懼怕,如今竟又在他鼻子底下溜達。
醫生們(當然不指全部,我們思想中并不排斥非凡的例外)自然會為自己的診斷得以證實感到欣喜,但一般來說,更為自己的判決宣布無效感到惱火,憤怒。
正是由于這一原因,雖然E教授見自己沒出差錯,内心無疑感到滿足,但不論他有多得意,他還很善于逢場作戲,顯出一副悲傷的模樣,跟我談起我們所遭受的不幸。
他并不打算敷衍幾句了事,因為談話給他提供了保持鎮靜的機會和繼續呆在客廳的理由。
他跟我談起近日天氣炎熱,盡管他素有文化修養,完全可以使用純正的法語表達思想,可他卻這樣對我說:”這樣高燒,您不難受嗎?”究其原委,原來是自莫裡哀時代以來,醫學在其知識領域略有進步,可在術語方面卻毫無起色*。
我的對話者緊接着添上一句:”眼下,必須避免發汗,這麼個天,尤其在過熱的客廳裡更容易引起發汗。
等您回家,想喝點什麼,您可以以熱攻熱”(這意思顯然是說喝點熱飲料)。
由于我外祖母死的方式有些特殊,我對這一問題頗感興趣,最近,我在一位大學者的一部著作中讀到,出汗對腎有害,因為正常情況下通過别的渠道分泌的卻通過皮膚排掉了。
我為這酷暑感到遺憾,我外祖母就是在熱天病逝的,我幾乎就要指控這鬼天氣坑人了。
可是,我并未跟E大夫談起這些,倒是他主動對我說,”這種大熱天,會出大量的汗,其好處就是腎可以同時減輕負擔。
”看來,醫學不是準确的科學。
E教授死纏着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不離開我,可我剛剛發現了福古貝侯爵,隻見他朝後退了一步,向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畢恭畢敬,一左一右行了兩個屈膝禮。
德·諾布瓦先生最近才引見我與他結識,現在,我倒希望能通過他把我介紹給男主人。
因本書篇幅有限,不允許我在此細細解釋由于年輕時發生了何種事故,德·福古貝先生才與德·夏呂斯先生過從甚密,拿索多姆人的話說,他與德·夏呂斯先生是”心腹之交”,在上流社會,象德·福古貝先生這樣的為數甚少(也許就獨他一人)。
不過,倘若說我們這位在戴奧多爾國王身邊的公使也有着男爵身上某些同樣的缺陷的話,那也隻是小巫見大巫,相比之下,黯然失色*。
他對人往往一時懷有好感,一時又充滿仇恨,其表現形式也隻是情感上的,且極其溫和,也很笨拙,男爵正是鑽其感情多變的空子,一會激起誘惑的欲|望,一會又惶惶不安–也是想象的結果–不是害怕受到鄙視,至少也是擔心暴露自己的企圖。
由于他心底純潔,堅持”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他這人雄心勃勃,自進入參加會考的年齡之後,為此犧牲了一切樂趣),尤其因為他智力低下,德·福古貝先生此一時,彼一時的多變性*情,顯得滑稽可笑,且暴露無遺,可是,德·夏呂斯先生恭維起人來毫無節制,滔滔不絕,充分表現出其雄辯的才華,同時連諷刺帶挖苦,手段妙不可言,語氣刻薄至極,讓人銘心刻骨,終身難忘;然而,德·福古貝先生卻與他相反,表白好感時,那語氣象是個末等社會的小人,又象是個上流社會的貴人,也象是位官場的老爺,總之平庸無奇;若是罵起人來(和男爵一樣,往往是徹頭徹尾的無事生非),則一副惡狠狠的模樣,沒完沒了,毫無幽默感,與公使先生六個月前親口所說的往往大相徑庭,叫人格外生厭,可說不定過不了多久,他又會舊話重提:變化中不乏常規,倒給德·福古貝先生的不同生活階段增添了一種天體之詩意,若無此詩意,他豈能勝人一籌,與天體試比高低。
他問候我的這聲晚安就絲毫沒有德·夏呂斯先生請安的韻味。
那舉止千般造作,他卻自以為是上流社會和外交場合的翩翩風度,此外,德·福古貝先生還伴以放肆、灑脫的姿态,笑容可掬,一方面為了顯得生活如意–可他内心裡卻為自己得不到擢升,時刻受到革職退休威脅而有難言的苦衷–另一方面則為了顯出年輕,充滿男子氣概,富于魅力,然而在鏡中,他卻看到自己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