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要問世,那人就慶祝百歲大壽了。
說直點,我才不去她家呢。
不過,聽起來,誰能比她更有意思?多少曆史回憶,耳聞目睹,親身經曆,有第一帝國的,也有複辟時期的,還有多少秘史隐私,自然沒什麼’神聖’可言,倒可以說是’青’得酸溜溜的,如果您相信百歲老人活蹦亂跳,大腿還輕巧着呢!我不去打聽那些令人神往的時代,那是因為我嗅覺器官靈敏。
老太太在身邊一站就夠了。
我一下子想說:’唷!我的天,誰砸了我的糞坑,’其實是侯爵夫人為了請客,剛把嘴巴打開的緣故。
您明白吧,我上她家可就倒黴了,糞坑可就擴張成洋洋大觀的排糞池子了。
可是,她偏有一個神秘的姓氏,總引起我’金婚’大喜般的聯想,盡管她早就度過了’金婚’喜慶,我聯想起那首所謂’堕落’的愚蠢的詩:’啊!青青!那天我的靈魂多青青……’但我需要的是一種更有自己特色*的青翠。
有人告訴我,那位不知疲倦的女人四處奔波,要舉辦’遊園會’,我管叫它’請到-陰-溝一遊’。
難道您要去濺上一身臭水?”他問德·絮希夫人,這一回,她實在尴尬。
因為,當着男爵的面,她想裝出不去的樣子,但她心裡明白,即使自己少活幾天,也不可錯過聖德費爾特遊園會,于是她采取了折衷的辦法,就是說,不置可否,以擺脫窘境。
這種模棱兩可的态度,形同愚不可及的藝術愛好者,又象專愛斤斤計較的裁縫,以緻于德·夏呂斯先生雖然還想讨好她,但卻毫無顧忌,不怕冒犯她,哈哈大笑起來,以便向她表明”我才不信呢”。
“我向來欽佩辦事計劃周到的人,”她說,”可我往往在臨走時刻取消約會。
為了一條夏季裙服的小事,我都可以改變主意。
全憑我到時的興緻如何而定。
”
就我而言,我對德·夏呂斯先生剛才那番可惡的嘲諷感到憤憤不平。
我多想對那位舉辦遊園會的婦人大加稱頌。
不幸的是,在上流社會如同在政界一樣,受害者總那麼膽小怕事,對迫害他們的人不會耿耿于懷。
德·聖德費爾特夫人終于擠出被我們擋住了進口的門洞,經過時,無意中輕輕碰了男爵一下,遂順水推舟暗附風雅,頓時打消内心的一切憤懑,甚或指望能以此搭上腔,看來這也不是首次試驗了:”啊!對不起,德·夏呂斯先生,但願沒有把您碰壞。
”她大聲連賠不是,仿佛跪倒在主人面前。
可德·夏呂斯先生隻是報以一陣含譏帶諷的大笑,末了惠予一聲”晚安”,然而那模樣象是等侯爵夫人向他問候之後,才發現她在存在似的,因此,這聲”晚安”不啻又是一種侮辱,最後,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庸俗不堪地走到我的身旁,把我拉到一邊,對我耳語道:”可是,我到底做了什麼對不起德·夏呂斯的事?據說在他看來,他覺得我不太美。
”她邊說,邊縱聲大笑,我真為她感到痛苦。
可是,我仍然保持一副嚴肅的神态。
一方面,我覺得她總是擺出那副神氣,自以為天下誰也不如她美,或總是設法讓人覺得世上就數她美,這未免太蠢。
另一方面,這明明并不可笑,可有些人對自己說的卻總笑得那麼開心,這樣一來,哄笑的事情全由他們獨自包攬了,自然也就省了我們去張嘴。
“另一些人說他生氣是因為我不邀請他。
可是,他很難讓我能有這股勇氣。
他象是在和我賭氣(我覺得這樣說還太輕)。
請您設法把事情弄個明白,明天來告訴我。
如果他感到内疚,想陪您來的話,那就帶他一道來。
對任何罪惡都要不失仁慈之心。
為這件事,德·絮希夫人很煩惱,要是他來,我還是相當高興的。
我把權交給您了。
您對這類事情嗅覺最靈敏,我不想給人一副死皮賴臉乞求賓客上門的樣子。
不管怎麼說,對您,我絕對放心。
”
我想起斯萬等我一定等累了。
再說,由于阿爾貝蒂娜的事,我不想回家太晚,于是,我向德·絮希夫人和德·夏呂斯先生告辭,到娛樂室找到了我那位病夫。
我詢問他在花園裡與親王交談的事情是否真的如德·布裡奧代先生(可我沒有把具體名字告訴他)對我們所說,與貝戈特的一部短劇有關。
他朗聲大笑起來:”沒有一個字是真的,絕對沒有,純屬憑空捏造,編造得也着實愚蠢。
這一代年輕人,信口雌黃,真是出奇。
我不問您是誰告訴您的,可在我們這麼一個有限的範圍内,一步步追根究底,弄清這到底是怎麼編造出籠的,這恐怕挺有趣。
親王跟我說了些什麼,怎麼會使那麼多人感興趣呢?這些人真是好奇。
可我從來都不好奇,除非動了真情或起了醋意。
這事可讓我眼界大開!您好嫉妒嗎?”我告訴斯萬,我從不感到嫉妒,甚至不知何為嫉妒。
”那好!我恭喜您。
稍有點妒心,還不算讨厭。
原因有二:一是可讓那些不愛打聽閑事的人關心一下他人的生活,或至少關心一下另一個人的生活。
二是一旦有了妒心,能較真切地感受到擁有一位女性*,與她一道乘車,不計她孤身出門所帶來的樂趣。
不過,隻有在妒心初發或可完全治愈的情況下,才可享用此等益處。
一旦超越這一極限,便是最為可怕的折磨。
再說,我雖然剛才跟您提起那兩種樂趣,但應該告訴您,我本人也很少有過這種體味。
就第一種樂趣而言,是我性*情的過錯,我生就不能深思熟慮;就第二種樂趣而言,是因為環境,因為女人的緣故,我指的是衆女人,我曾嫉妒過她們。
可這無關緊要。
過去愛過的東西,即使現在不再愛了,人們也絕不會對過去的愛戀無動于衷,因為這總有這樣或那樣的道理,隻不過不為他人重視罷了。
往昔那些情感的記憶,我們感到就在我們心中;我們也必須回到自己的心田,方能目睹這一記憶。
請您不要嘲笑這句唯心主義者的行話,我想要說明的,是我過去酷愛生活,酷愛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