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如今我已相當疲倦,無法再與他人共同生活,我昔日有過的那些純屬我個人的情感,我覺得無比珍貴,所有收藏家都有此等癖好吧。
我向自己敞開心扉,猶如打開櫥窗看一看,一件件,有我多少愛,别人是無論如何感受不到的。
如今,我更珍惜這一珍藏的情感,别的東西就遜色*多了,我與愛書如命的馬紮蘭頗有幾分相似之處,我扪心自問,要是失去了這一切,将會多麼煩惱。
還是言歸正傳。
談談與親王交談之事吧,此事我隻告訴一個人,而這個人,就是您。
”可是,我聽他說話受到了幹擾,德·夏呂斯先生又回到了娛樂室,正在離我們很近處喋喋不休地神吹海聊。
“您也讀書嗎?您有什麼愛好?”他問阿尼勒夫伯爵,可伯爵連巴爾紮克的名字也不知曉。
然而,正因為在他那對近視眼裡,一切都極為渺小,這反而使他造成假象,似乎看得很遠,猶如一尊希臘神像,給人以罕見的詩情畫意,兩隻眸子裡仿佛星光閃爍,遙遠而又神秘。
“我們去花園散散步好嗎,先生?”我對斯萬說,與此同時,阿尼勒夫伯爵舌頭象短了一截似的,仿佛在表明至少他的智力還沒有徹底發育成熟,正讨好而又幼稚地準确回答德·夏呂斯先生的提問:”噢!我呀,我倒喜歡高爾夫球、網球,我愛打球,愛跑步,尤其愛馬球。
”這恰似米涅瓦①,化身之後,便不再為城市的智慧女神,而把自己軀體的一部分化為純體育。
純馬術運動的保護神,成為”馬術雅典娜”②。
她還去聖莫利茨滑雪,因為帕拉斯③常登高山,追趕騎士。
”哈!”德·夏呂斯先生報之一笑,俨然似一位博學的智者,露出超驗的微笑,甚至不屑掩飾其譏諷的神情,且自以為遠比他人聰慧,根本不把那些最不愚笨的人的才智放在眼裡,隻有當這些人以另一種方式還可能給他帶來愉悅的時候,才勉強将他們與最愚蠢者區别開來。
德·夏呂斯先生覺得自己與阿尼勒夫交談,無疑賦予了他一種人人都該羨慕和承認的優越地位。
”不,”斯萬回答我說,”我太累了,走不動,我們還是到一邊坐坐吧,我再也站不住了。
”這是實情,可交談剛一開始,便使他重新恢複了幾分活力。
這是因為對神經質的人來說,即使處在最真實的疲憊狀态,也往往有一部分取決于注意力,僅僅存在于記憶之中。
一旦害怕疲倦,他們馬上便感到疲乏不堪,要想消除疲勞,隻需将疲勞忘卻。
誠然,斯萬并不完全是那種不倦的衰弱者,抵達時滿臉倦容,精疲力竭,再也支撐不住,可一交談起來,便宛若見了清水的鮮花,立即神采煥發,可以一連幾個鐘頭侃侃而談,從自己的話語中汲敢力量,遺憾的是,卻無法将此力量傳輸給傾聽其說話的人們,随着說話者越來越覺得神清氣爽,聽話者則顯得愈來愈疲憊不堪。
可是斯萬屬于那一堅強的猶太種族,具有強盛的生命力,雖然命運不濟,似乎注定要滅亡,但卻拼命抗争。
正因為他們這一種族深受迫害,所以,他們每人都身染特殊的疾病,臨終前一次又一次地進行可怕的掙紮,隻見滿臉先知般的亂胡子,唯露出一隻碩大的鼻子,翕動着吸進最後幾口氣,眼看着就要照例舉行祈禱儀式,遠房親戚們準時開始列隊,仿佛行走在亞述的起絨粗呢地毯上,動作機械地向前移動,然而,即使到了這種時刻,他們還能繼續掙紮下去,拖延時間之長令人難以置信。
①②③米涅瓦,羅馬神話中的智慧女神,即希臘神話中的雅典娜。
雅典娜為雅典城的保護神,她無意中殺死了特裡同的女兒帕拉斯,為紀念帕拉斯,雅典娜改名為帕拉斯,并自稱帕拉斯·雅典娜。
我們去找座位,可離開德·夏呂斯先生、兩位年輕的絮希公子和他倆的母親組成的那個小圈子時,斯萬不由自主地朝那位母親的上身投去品味的目光,象行家似地睜大眼睛久久注視着,充滿婬*欲。
他甚至拿起單柄眼鏡,以便看得更加清楚,就這樣,他一邊跟我說話,一邊不時地朝那位夫人的方向瞟去一眼。
“我下面說的一字不差,”待我們坐定,斯萬對我說,”就是我和親王的談話,若您還記得我方才對您說的,您馬上就可明白我為何要選擇您為知己。
當然,還有别的原因,您遲早有一天會弄清的。
’我親愛的斯萬’,蓋爾芒特親王對我說,’如果您覺得我近來好象回避您的話,那請您原諒(因為我身體有病,自己也回避大家,所以對此毫無覺察)。
首先,我聽人說,我本人當然也早有預料,您對那樁使國家遭受分裂的不幸事件,持有與我完全對立的觀點。
若您當着我的面大加宣揚,準會使我痛苦不已。
我神經極其過敏,兩年前,夫人聽她妹夫赫斯大公說德雷福斯是無辜的,她奮起反駁,但她怕惹我生氣,始終沒有跟我提起這件事。
幾乎在同一時期,瑞典親王來巴黎,他可能對歐仁妮皇後是德雷福斯分子有所耳聞,可他把皇後與我夫人混淆了(竟然把我夫人這樣尊貴的女子與那個西班牙女人弄混普通通的波拿巴為妻),對我夫人說:’親王夫人,我見到您感到雙重的高興,因為我知道您對德雷福斯事件的觀點與我的一緻,對此,我并不覺得奇怪,因為殿下是巴伐利亞人。
’此話給親王招惹了如下的答複:’老爺,我現在身為一位地地道道的法國親王夫人,我的想法與我所有的同胞一緻。
’然而,我親愛的斯萬,約在一年半前,我與德·博澤弗耶将軍交談了一次,使我産生了疑慮,那樁案件雖然談不上冤假錯案,但處理之中确有過不公的做法’。
”
我們的談話(斯萬不願讓他人聽到他所講的)被德·夏呂斯先生打斷了,再說,德·夏呂斯先生根本不把我們放在眼裡,他又領着德·絮希夫人轉了過來,停下腳步,想方設法再挽留她一會,這或許是由于她兩個兒子的緣故,抑或是因為蓋爾芒特家族的人向來有那麼一種欲|望,不願眼睜睜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