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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似水年華 第四部(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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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力交瘁,整個兒全亂了套。

    第一夜,便累得心髒病發作,我極力忍住疼痛,小心地慢慢彎腰去脫鞋。

    可剛一碰到高幫皮鞋的第一隻扣子,我的胸膛便猛地鼓脹起來,一個神聖、陌生的人出現并充滿了我的心田,我渾身一震,啜泣開來,眼淚象溪水一般奪眶而出。

    這位前來搭救我,助我擺脫精神幹涸的人,就是數年前,在一個我處于同樣孤寂、同樣絕望的時刻,在一個我心中空空無我的時刻,潛入我的心扉,把我還給了我自己的那一位,因為這人就是我,但又超越了我(容器大于内容,又給我帶來内容)。

    我在記憶中剛剛發現了外祖母那張不安、失望、慈祥的面龐,對我的疲憊傾盡疼愛,我來此的第一個夜晚,外祖母就是這副形象;這并不是我那位徒留其名的外祖母的面孔,我對她很少懷念,連自己也感到吃驚,并為此而責備自己;這是我那位名副其實的外祖母的臉龐,自從她在香榭麗舍大街病發以來,我第一次從一個無意但卻完整的記憶中重又看到了外祖母活生生的現實形象。

    對我們來說,這種現實形象隻有通過我們思維的再創造才可能存在(不然,凡在大規模戰鬥中沾過邊的人個個都可成為偉大的史詩詩人);就這樣,我狂熱地渴望投入她的懷抱,而隻有在此刻–她安葬已經一年多了,原因在于年月确定有誤,此類錯誤屢屢出現,緻使事件日曆與情感日曆往往不一緻–我才剛剛得知她已經離開了人世。

    打從這一時刻起,我常常談起她,也常常念及她,但在我這位忘恩負義、自私自利、冷酷無情的年輕人的言語與思想中,過去從未有過任何與我外祖母相像的東西,因為我生性*輕浮,貪圖享樂,她生病,我竟視若家常便飯,心中對她過去保留的記憶僅處于潛在狀态。

    無論在何時審視我們的心靈,它整個兒隻有一種近乎虛假的價值,盡管它有洋洋大觀的财富清單,因為時而這一些,時而那一些财富皆是無權處理–無論是實在的财富,還是想象的财富–就以我為例吧,蓋爾芒特家族古老的姓氏也罷,對我外祖母的真實回憶也罷,兩種财富概莫能外,而後一類财富要重要得多。

    因為心髒搏動的間歇是與記憶的混亂密切相關的。

    對我們來說,我們的軀體就象一個壇子,裡面禁閉着我們的精神,無疑是我們軀體的存在才誘使我們作出如此假設,我們内心的财富,我們往昔的歡樂和我們的一切痛苦都永遠歸我們所有。

    如果認為這些财富消失了或重現了,這也許同樣不準确。

    無論怎樣,倘若說它們存在于我們體内,那麼大部分時間則都隐藏在一個陌生的區域,對我們起不到任何作用,甚至最常用的财富也往往受性*質不同的記憶所抑制,在意識中排斥了與它們同時産生的任何可能性*。

    但是,如果存貯财富的感覺範圍重新控制在手,那麼它們自己也便擁有同樣的能力,驅逐出與它們水火不相容的一切,獨自在我們身上安置下感受了它們存在的我。

    然而,正因為我方才驟然重現的那個”我”,打從我抵達巴爾貝克後外祖母為我脫衣的那個久遠的夜晚以來,一直未曾存在,所以自然而然,剛才我介入的外祖母朝我俯身的那一分鐘,不是發生在”我”不知曉的現實日子之後,而是–仿佛時間具有各不相同而又并行不悖的時刻–不經接續,緊接往昔的那第一個夜晚。

    當時的那個”我”,它早已失之天涯,如今卻再一次近在咫尺,以緻我似乎還清晰地聽到了在此之前剛剛脫口,但倏間已經成夢的那番話語,猶如一位似醒非醒之人,仿佛聽到了夢境的響聲,而夢卻已消逝。

    我隻不過是這樣一個人,試圖躲進外祖母的懷抱,吻她,親她,以此撫平她痛楚的傷痕,近段時間來,不同的”我”象走馬燈似地在我心頭顯現,當我屬于其中這個或那個”我”時,我曾迫切需要回想這個人物,然而談何容易,猶如現在我白費心機,試圖重新感受某個”我”的快意與歡樂,至少是一度時間吧,當然,我已經不再是那個”我”了。

    我漸漸記起,在外祖母身着晨衣,朝我的皮靴俯下身子的一個小時前,我在悶熱的馬路上遊蕩,在那位糕點師傅面前,我多麼想親親我外祖母,心想這一小時她不在我身邊,我無論如何也等不了。

    現在,同樣的需要重又萌生,我知道我可以幾小時又幾小時地永久等下去,也知道她再也不可能依偎在我的身旁,而我隻不過發現了這一需要,因為我平生第一次感覺到活生生的、真實的外祖母,她把我的心都要脹裂了,我終于又見到了她,然而,卻在這時,我得知自己已經永遠失去了她。

    永遠失去了;我簡直無法理解,于是,我試着承受這一矛盾帶來的痛苦:一方面,正如我所感受到的那樣,這是在我心中幸存的一個生命,一份慈愛,也就是說這是生就為我準備的,這是一份愛,在這份愛裡,一切都在我心間臻于完善,達成目的,認準其始終不渝的方向,愛之所至簡直無所不靈,以緻在我外祖母看來,偉人們的天才,自創世紀以來可能存在的一切聰明才智,簡直不如我的一個小小的缺點;而另一方面,我一旦重溫了象現在這樣的至福,便确确實實感受到了它的來臨,感到它象一種舊病複發的痛苦,從子虛烏有飛躍而出,虛無曾抹盡了我保留的這種慈愛的形象,摧毀了這一存在,在回首往事時,取消了我們相互注定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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